纪启顺身与剑合,化作一道极凝练、锋锐的剑光狠狠的劈斩下去。
剑光下,那些手持笏板的臣子、高高在上的辉煌龙椅、天花板上的富丽龙纹全都发出无声的悲鸣、震颤不已,最后一一化作扭曲的水汽四散而去……
纪启顺徐徐睁开眼,便见到面前的粗粝石壁上满是摇曳的烛光,而她正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歪歪扭扭的倚坐在狭长的甬道中。她稍微怔了一会,随即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声中有快意,也有几分模糊的惆怅。
她快意快意的是自己赌对了,这确实是一个幻阵。
一个刁钻的、精妙的、直指人心的幻阵。
她惆怅惆怅的是纪德昌、她的弟弟,
那个可爱的小家伙,也不过只是幻阵中的镜中月、水中花罢了。
但是那些惆怅立马就被她收拾了起来,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可以分心的时候。虽然幻阵中已然过去二十八年,但是实际上说不定只过了一个时辰,说不定连一炷香都没有。只要还在试练阵中,就不能轻易放松警惕。
纪启顺一边以手撑地站了起来,一边转着眼珠打量着身边的景象。
甬道中依旧是烛光与浓黑交融的昏黄景象,静谧的不像话。她身周三丈的地面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齑粉,是之前那些藤人所化。而费平,则一动不动的躺在离她大约六七寸的地面上。
她默默地凝视了费平一会儿,虽然觉得他那神色不像是装出来的,但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指尖轻动间,漫随天外剑便化作了剑光从她掌中飞出,然后轻盈的停在了费平的眉心处。只要她神念还能转动,便能立刻拿下费平性命。
纪启顺有些满意的嘴角翘了翘,这才别过头去不看费平。她掐指算了算时辰,发现从她进入试练阵中到现在为止,统共也不过用了三刻钟而已。
她颇是感慨的轻啧了一声,暗自感慨道:到底是太虚门,短短三刻钟便是奇招百出。且不论那四只疑似机关术的藤人,便说那幻阵也是分外精妙真实的了。
在阵中时,纪启顺其实不止一次发现破绽,但是回回都有事情将她的念头岔开。而每次岔开她思绪的都是“纪德昌”,这便足见幻阵直指人心的锐利。因为只有纪德昌这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才能让纪启顺放下戒心,别的人的话莫说是魏帝了,就是她分外敬重的卫贵嫔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化开纪启顺的怀疑。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栽下了,就不是那么容易除去的了。
所以尽管幻阵屡屡令“纪德昌”等人遮掩破绽,最后纪启顺还是明白了过来。自负一点的说,若非纪启顺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专心于治理江山,那她恐怕早就能反应过来了。
一边思考,纪启顺一边不由微微皱起了眉,这么精妙的幻阵是那些齑粉就能制成的?她若有所思的弯下腰,想要捏一把齑粉起来研究一下。但是就在手指触到地面的瞬间,她忽的一怔。但这一怔也马上消失了,似乎这种情绪从未在她脸上展现过一样。
她单膝着地,右手紧紧的贴在地上,瞳仁中闪烁的是专注的光辉。大约半息左右,她微微抬起手,只有食指轻轻的点在地上某处。手腕带动食指轻轻的划过满是齑粉的地面,勾画出一小段半掌大小的流畅线条。
“有趣……”她拍去掌上齑粉,轻笑着喃喃。随即语调一转,不经意似的忽然开口:“师兄醒了?”话音中甚至带了一点浅淡的漫不经心。
一边说着,她一边慢吞吞的转过身,视线落在了一脸怔怔、明显已经醒来的费平身上。这会儿费平正沉默的半眯着眼,神情非常恍惚。大约过了两三息,才慢慢收回神看向纪启顺。
费平的嘴角动了一下,平凡的眉眼间满是疲惫:“醒了、醒了。”连声音都带着星星点点的沙哑,不知道是在幻阵中见到了什么,竟然全没了之前的从容。
纪启顺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却没答话。
她可没忘了费平神一般的演技。
稍微安静了一会儿,费平张开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要将阵中所历之事从心中吹出。他稍稍收去面上疲色,露出一个有些淡的微笑,看门见山的问道:“师妹刚刚可也陷入幻阵了?”
纪启顺大大方方的点头:“正是如此,只是我运气好些,比师兄早醒了片刻。”她不仅仅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更是在告诉费平并非是我做了什么手脚,而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我。
费平嘴边的微笑深了一些:“师妹自谦了,能在那样的阵中脱身而出,愚兄拍马不及也。”看似礼貌的回答了纪启顺,实际上却只是不痛不痒的客套话罢了。
纪启顺扯扯嘴角,安然道:“彼此彼此。”却是又将皮球踢回去了。
她怕啥啊,漫随天外剑已经顶在费平脑门上了,这会儿要紧张的是费平才对。
“师妹可知道这个幻阵名叫什么吗?”费平微微一笑,那股从容的气度又回来了。
纪启顺早料到费平会来这一出,是以并未惊讶,而是语调平平道:“纪某才疏学浅,还请师兄赐教。”
费平这次倒也不再打太极了,而是摆摆手直言道:“谈不上赐教,此阵实在多有古怪之处,我原本也是始终不得要领。脱出阵来后才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现下实在不太方便查看状况。”黑黝黝的瞳孔中,是一片清亮的诚恳。
纪启顺不可置否的笑了笑:“纪某虽然比不得师兄聪慧过人,但是既然能够脱出阵来,自然也是看出了些门道的。”说到这里,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费平的神色,对方眼中一片平静。
她便只能接着说下去:“说来也巧,纪某少时曾在万卷阁见过一本阵法奇书诸天奇阵图鉴,里头例举了诸天万界中的种种奇阵。其中有一个十分玄奥精妙的幻阵,名曰‘太虚幻海练心阵’。方才我破阵时感受到了一些事物,与这‘太虚幻海练心阵’颇有些吻合之处。”
费平瞪着一双发亮的眼珠子盯了她片刻,随即徐徐开口:“你说得对,也不对。此阵确实和太虚幻海有所相似,但是本质上却简单粗糙了很多,而且几个关节处似乎都做了改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我现下修为还太低,许多重要的部分都还无法体会清楚,且图鉴上绘制的太虚幻海也并不详实,所以此阵具体如何,还得具体看看才成。”
纪启顺阵法上的造诣不如费平,是以此刻并分不清楚费平所说到底有几分夸张,不过她也没打算分清楚。她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客客气气的开口:“还请师兄立下道心誓言。”
费平愣了愣,随即利利落落的发了誓,大意就是:在破阵前,绝不会和纪启顺主动掐架。随后又摆出一脸“我明白”的表情开口道:“师妹有此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纪启顺懒得和他客套,指尖轻轻一勾,一直悬在费平脑门上的漫随天外剑便轻轻一转、飞回了她的身边。她并未将漫随天外剑收进乾坤袋,而是令其在她身边盘旋,毕竟试炼阵中可不止费平一个人。
也就是这么会儿的功夫,费平已经一咕噜爬了起来,也不站起来就那样蹲在地上细细查看那些被齑粉所掩盖的浅细纹路。他顺着纪启顺划出来的那段线条一路划下,不一会儿就勾勒出了一片玄奥的铭文。
铭文泰半是由上古云篆、雷篆构成,但也参杂了不少纪启顺未曾见过的符文。它们都被浅浅的刻在地上,就刻痕的深浅而言,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这些符文是很难被发现的。
符文被人状似十分轻慢的刻在地上,乍然看去甚至乱得像是一盘散沙。但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符文与符文之间都有着隐隐的勾连,似乎是遵循着某种规律排列成这幅乱中有序的样子。
一旦发现了符文间的联系、奥秘,便可连点成线、连线成面,从而窥一斑而见全豹,纪启顺不由看得痴了。她已经发现了符文之间的联系,如果给她更多的一些时间,她一定能推断出阵图的全貌她不由这样想着。
可惜费平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纪师妹!我知道阵眼所在了!”
纪启顺这会儿正在心中推演阵图,一时间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愣了瞬息才有些惊讶的看向费平:“阵眼?你是说我们所在的试炼阵吗?”她本来想说重叠阵的,但是转而一想阵中已然有了这么多的变数,在称之为重叠阵到底不妥。
费平面色沉肃的点了点头:“不错。我方才推演阵图之时无意中发现了此阵与重叠阵有所联系,自然就顺着二者的联系摸到了阵眼。只是不知道我二人耽搁了这么久是否有他人发现这一点,所以还请师妹跟我来。”话毕也不管纪启顺什么反应,身形一晃便化作了罡风猛地向前窜去。
见此,纪启顺也不再多说别的,稍一震袖便架起了遁光尾随罡风而去。
纪启顺所用的遁法“九转金光遁”比费平的“元初罡风遁”高明了可不是一点两点,且不说风遁比之光遁本就落了下乘。就说说两者的本质差距吧,元初罡风遁取的是罡风的刚劲猛烈之意,速度上也就占了迅疾二字罢了。
然而九转金光遁除了拥有极快的速度之外,巧妙就巧妙在“九转”二字上头,这两个字可不是用来装饰的。九转九转,金光可九转,每一转便可瞬移百里。
这里的百里并不是真的一百里,只是一个笼统的数量而已。现在纪启顺修为尚浅,每一转只是两三里罢了,百里恐怕得等到引气期才行呢。瞬移也并不是真的瞬移,只是因为“一转”的时间太过短暂才说是瞬移,不过待到金丹期的时候,此遁法比之真正的瞬移也不差什么。
由此可见九转金光遁确实是一门非常高明的遁法,所以纪启顺甚至不用尽全力就可以轻松追上费平。以至于当费平全力前行的时候,她还在对刚刚的事情微微出神
她觉得天赋这种东西真是难说,她平日里对阵法等等也并不是不在意的,甚至也有特别研究过,但是和费平一比还是差了不少。她才找出头绪要推演阵图呢,人家都把整个试炼阵的阵眼给找出来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她笑眯眯的想着。
纪启顺并不会因为费平的阵法造诣比她高明就觉得愤怒,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她的剑法天赋那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啊,再者,就算有人的剑法天赋比她高明又如何?如果一出生就天下无敌了,哪还修炼干嘛?要她说,没有可以与之为敌的人才叫悲哀呢。
瞬息间千般万种思绪从心头掠过,她觉得心中似乎明亮不少,仿佛有尘埃被拭去。她并不再细想,而是将神思收了回来,专心用神念感受着身周。
大约就这样飞遁了半刻钟左右,前面的费平忽的一顿,从罡风中显出了身形。纪启顺便按下遁光,将金光散去了。
费平右手一翻,便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个四寸见方的小巧阵盘。他托着阵盘到处转悠了几圈,这才皱着眉走到纪启顺面前,长长叹息道:“暂且还没别的人发现阵眼在此地,如果没错的话,恐怕他们都还陷在幻阵里头。”
“哦。”纪启顺看他那表情就知道恐怕情况不太好,所以没怎么吱声,就等着他的后话了。
费平苦笑了一声,继续道:“这可就麻烦了,这里的阵眼很有些蹊跷,光凭我二人之力就要破阵恐怕有点困难。若是除了我们都没人能够脱出幻阵……”
“我们就要被困死了?”纪启顺接过话头反问他。
费平不太情愿的点了点头,看表情不太甘心。
纪启顺很有些不屑的冷笑了一声:“事在人为!师兄莫要想左了,宗门小比的原本意图乃是锻炼弟子,而非刁难弟子,断不可能留给我们铁板一块。若真是要刁难我等,何不在刚刚的幻阵中就下死手?能布置出那样精妙阵法的人,想要困死我们这些弟子恐怕也不是难事。纪某拙见,那些破绽恐怕都是布阵人可以留出的罢。”
话至此处,她微微一顿,随即又接着道:“这些破绽,便是我们的一线生机。然而这一线能否被捕捉住,就要看我等的本事了。找不到固然代表了我等学艺不精,但是和轻言放弃还是有所区别的。”
费平有些啼笑皆非的瞪着纪启顺,无奈道:“原本倒没发现师妹这么能说,好罢,就当师妹你说的挺有道理的!那也要有个头绪才行,此处的阵眼根本不是凭着巧思就能打破的!靠的就是以力破力!”
纪启顺也知道刚刚有点嘴炮了,便打了个哈哈:“管它什么阵,一剑破之呗。”
费平现在倒是看出来她在开玩笑了,便也不想在和她说话了,心累。
虽然觉得凭着两人之力是无法破阵的,但是被纪启顺刚刚几句话一说,费平心里那股子少年的意气也有点沸腾了。他想啊:自己也是同一代弟子中的翘楚了,难道真的要被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纪启顺说得跟个窝囊废一样?
他默默的盘腿坐了一会儿,心里有点挣扎。一方面,他觉得等别的弟子脱出幻阵,然后几人合力会比较稳妥;另一方面,他又对纪启顺方才的几句呵斥有点儿上心了。
沉思一会儿后,他忽觉心中一亮,不自觉的就猛地一拍大腿。引得纪启顺诧异的看了他好几眼。
不过此刻费平也没空和纪启顺瞎计较了,他刚刚从之前推演出的阵图中得出了一点小小的启发。觉得根据这个启发,或许可以推演一个破阵的小阵。虽然不太确定能不能成功,但是比起刚刚的毫无思绪,现在又是另一番思绪了。
纪启顺自然是发现了他的异状,便问道:“师兄可是想到了破阵之法?”
费平连个正眼也没给她,只是十分不耐的“嗯”了一声。
见他这样,纪启顺便也很识相的没再说话,而是盘膝坐下默默地发起了呆。
大约过了一炷香左右,静默许久的纪启顺猛然站起身,道:“师兄你还差多少,有人来了。”费平这回连“嗯”都没说。
纪启顺叹了口气,无奈的挡在了费平身前。若不是费平很可能想出了破阵之法,她才不会这么“善良”呢。出窍期还没有产生神识,所以纪启顺并不能用神识打探来者何人,她只能凭借着出窍期特有的灵敏感官模糊的感觉对方离自己多近了、有多少人等等。
她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对方只有一个人,最快十五息就能进入她的视野内。所以她只有紧紧地绷住精神,云雾仙衣在身前化作层层叠叠的厚盾,太清断金刃、玄霄精水令和漫随天外剑都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纪启顺忽然有了一种度息如年的感觉,十五息过去的时候岔道口出现了一抹清光。就在此时,她屏住息;也是在此时,她身后的费平大喝一声: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