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杰重新又把身体埋进沙发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讲。冯四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工地上,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是晋南的娃娃坟上,只是这里已变成了县政府办公楼的地基。冯死捂着依旧嗡嗡作响的脑袋,向人一打听,时间已是零三年的十月份。他整整丢失了六年多的时间,当然也可能是六年多的记忆。冯四刚开始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回到榆次老家后,果然方摸金,柳三和一起下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冯四便成天抱头苦想,茶饭不思,人也不理,慢慢,村里人都认为他己经疯了。但不久,他就开始做梦,连续做一个完全相同的梦。在这个梦里,冯四坐在一个古拙的大落地境前,而境中反射的不是冯四,是方摸金。两个人就这样对话,从头到尾,每天冯四醒时,就用笔将方模金所说的记录下来,但方摸金到底告诉了冯四什么,冯四没有对世杰说,但冯四坚信,那不是梦,是他和方摸金的联络方式,世杰之所以信了,乃是因为他的手机号便是冯四梦中所得。
后来,冯四依据方摸金梦中所说的,真的在某个地方挖出了方摸金留下的一些东西,但拿到太原来卖时,出了一些意外,而冯四的身体也垮了,他唯一有的就是这个电话号码。
“那冯四又是怎样说服你,和他一起开店的呢?“我完全无法接受世杰所说的这些。
“冯四没说服我,说服我的是方摸金。因为从医院那事之后,我就开始做和冯四一样的梦“
这些梦世杰并没有和我详细描述,看得出,这种困扰并不完全是心理上的。大约这些梦前前后后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与冯四的梦境一样,只不过这次是世杰坐在那个落地镜前,就像在监狱探监一般,以至于世杰能分辨出方摸金的唇形与他听到的声音有所延迟,就如同相隔万里的时空对话。不过和方摸金的交流,世杰倒是渐渐明白,方摸金在秦教授封海眼井时,被困在了里面,很难再出来。这海眼井通向哪里,下面又是怎样一个世界,方摸金没有告诉世杰,但是他在下面找到了很多冥器,可以有办法通过冯四运出来,价值连城,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方摸金希望世杰能在太原开个店,世杰只管卖货,卖的钱大家五五分成。世杰思前想后,按说仅凭几个梦,连供货方的人影都没见过,就去开店,纯属疯子的行为,偏偏不久后,冯四就真带了一批东西过来,铜镜,青瓷,玉珏,看上去品像很不错,世杰拿了几件去铁匠巷问了问,果然全是好货,一下就出手了十几万。
世杰带着钱回来,和冯四分了,还就真动了心思,毕竟来钱太容易了,东西也挑不出毛病,即使邪气了点儿,终归是要卖出去的。而那时,世杰的装修公司市场竞争日益严重,原材料和人工价格却每月一涨,利润越来越少。而这无本儿的生意,如果冯四供货的量充足,那可不是铁匠巷里那些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堂店所能比的。
于是世杰专门请冯四吃了个饭,想搞清楚方摸金是从哪找来的冥器,又是如何交予冯四的,而这些冥器又有多少的数量?饭桌上,冯四似乎早猜到世杰的目的,对他的所问闭口不答。世杰看着呆坐在那的冯四,好话说尽,泥菩萨一般,又好气又是好笑。就只好告诉冯四,如他就是不说,那这店是如何都不敢开的,他和方摸金的事再不参与。冯四看世杰说的坚决,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每个月方摸金会托梦告诉我取东西的地点,有时在晋南,有时在安阳,下一次是在陕西凤翔,要说到底能有多少,谁又能知道?我老是想,也许下一次我也和他们一样,困在里面再出不来了。”
岚树斋开业的时候,世杰谁也没请,只是和冯四一起在店门口烧了几炷香,磕了几个头,不声不响地打开了店门。冯四不知从哪运了一小车黑膏泥,存在了里间的小屋,白天时就用黑膏泥裹上冥器,存进坛子里把口封好,摆上架子。动作很慢,有时弄上一天,也就搞好四五个。手上的活完了,冯四也不说话,就坐在那,默默看那些坛子。过上几天,冯四会把坛子的封口打开,往里浇点水,再重新把它封好。一个月后,冯四在店门口点上香,香烧完了,就把坛子都抱下来,启封,一样一样清理干净,摆好。然后跟世杰道别,拎着蛇皮袋走了。周而复始,就是一年,世杰总是在想,也许有一天,冯四真的会一去不复返,这店也就到了关门的时候。
不多问,也不再提,世杰与冯四之间就是这种沉默的关系,并不会因为合作而熟络,也不会因分别而疏远。一件件东西在这小店里进出,而越来越多的客人从四方涌入,财富的累积面前,却是两个人如出一辙的淡漠。每到月底,世杰会把卖货的钱和冯四分了,世杰去银行,而冯四去金店。一年下来,性格深沉,手眼通天的岚树斋张老板,在铁匠巷声名鹊起,而榆次土豪冯四在黄金流通业也是声名显赫。但世杰知道,冯四从没给自己留下一克黄金,全放蛇皮袋里带走了。之于,何六总买回的那个罐子,在世杰看来,只是个买卖,和他经手的其它东西一样,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又怎能预料它给何六总以及我自己带来的不安和困惑?
日头西斜的时候,我从岚树斋出来,铁匠巷里已是人可罗雀,世杰晚上有应酬,拉着我一起,我却没有一点兴致,推脱了回了旅馆,浑身疲惫,刚躺在床上,世杰的电话就来了,说他过两天就没啥事了,陪我去周边玩玩。我笑着回绝了,家里有事,明早必须赶回去,又嘱咐他自己保重,钱赚够了,店早点关了吧。
太原这一趟,原本抱着解疑问惑的心思,却没想,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从世杰所讲故事来看,常爷原来对我说的海眼井和玄门不止在老北京城下头,山西,河南,山东,陕西都有存在,而且海眼井之间彼此有某种联系的说法,看来是可靠的。而方摸金被困在晋南海眼井里,又无法和常爷的说法印证,在那样一种一会儿快进,一会儿快退的时空错乱里,方摸金他们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方式存在呢?那个去封海眼井的秦教授,到底是谁?又有怎样的故事?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这个故事只是方摸金和冯四编造的,目的只是让世杰加入进来,把店开了,替他们洗货,而当下方摸金正藏在什么地方,继续着他下地摸金的勾当。
人为暂时忘却烦恼,总能找出一万条理由自我安慰,我自不能免俗。但不幸的是,从甜水园小院开始,我的每一次自我安慰都无一例外的引发了更大的谜团,影响更多本不相关的人,让我始料未及。所以更多时候,对命运也无从选择,更多的是无奈。
离开太原,回了重庆,内心里已然决定,放下海眼井和玄门的事,对一个平凡的人,现实生活要重要的多,而近似于传奇的经历,除了多了些茶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也并无多大益处。但戏剧性就象正午的影子,即便看不到,你也知道它就在那里。
返回重庆不到一个星期,接到了老许的电话。老许这个人虽然认识得很久了,但问安寻事的活儿永远都是我干,主动打电话,在我印象里,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老许在电话里闲扯了两句,便进入了主题,告诉我,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跟我说,毕竟劝过我远离和那晋南罐子有关的一切,但很难控制住自己,怕是不得不食言了。我笑着挪噎他,有事儿快说,不带这么吓唬人的。可听完老许的话,我却完全笑不出来了。
老许告诉我,上次我去北京找他以后,那罐子的碎片他留了几片研究,忽然想起有个社科院物理研究所的朋友,给很多古生物化石做过碳14的年代测定,就跑去找了他,一问这瓷片还真的可以做,但结果出来了,老许惊讶万分。他的朋友告诉他这瓷片最多二三十年的历史。我听了更是难以置信,问他“你是收藏界的大腕,这造型,胎泥,釉色,工艺,你觉得近代的造假贩子能做得出来吗?”“不能!”老徐的回答斩钉截铁,没丝毫的犹豫。“如果每件东西都要去社科院鉴定,你们这些专家不全失业了?”话虽如此,我却在想造成这鉴定巨大矛盾的究竟是什么?“每个时代的器物都有它独特的艺术价值和工艺技术,特别是瓷器,烧造的偶然性,窑的地理位置环境,工匠的艺术水准,料色的配比方法,这是后世无法模仿的,二十年前,中国又有谁去作假?但科学检测不会骗人,如此说来,也只有一种可能……”老许凝神思索了一下,我们俩几乎同时说出了两个字“玄门”
在老许来电话的第三天,是我失眠和噩梦之旅的开始。这种异样的感觉是我从未曾经历的,你可以审视自己的梦境,不同的角度,甚至是快进或快退。可以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是一个梦,我并没有进入那个深黑的墓道,并没有在聆听黑暗深处的乐音,是想象,是恐惧所造成的幻视,但一觉醒来,跟没睡一样,周身的疲惫。但这梦境最可怕之处,在于,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甚至包括我自己。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场景,就是那一条无尽的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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