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海回来,我大病了一场。起初只是简单的感冒发热,但吃了药打了针,并没有什么好转,反而越来越觉得有气无力,头愈发的沉重。没过两天,焕生、小雷甚至是号称百病不侵的曹队也纷纷的倒下,症状几乎是一模一样。
我心里不禁产生了不祥的预感,难道我们和不幸的船老大一样,因为过量的辐射免疫系统产生了什么问题?
很快我们被转移到了京西一家戒备森严的医院,大家成了病友,这一住就是半个月。各种检查,各种药物,治疗方案换了又换,但我们几乎被隔离了起来。但一个星期后,大家都身体轻健了些,彼此也开始相互走动。除了不能离开医院,其他还算自由。
闲来无事,我和焕生便把这次南海事件,从头到尾,一条条,一件件仔细梳理了一遍。聊了几天之后,我们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索性画了一张巨大的表格,逐一归类,逐一分析,希望能找出其中的逻辑关系,也生怕漏掉什么细微的线索。
但令我们失望的是,所有和丁剑、陆炳林相关的线索,只要进入我们的总表,整个事件就变得扑朔迷离,毫无逻辑可言。他们两个就像两个巨大的变量,让整个事件可以向任何方向发展,但又会制造出很多新的矛盾点。我们最终不得不沮丧的得出一个结论,只有陆炳林提出的时间横断面理论,可以让那两个变量变得正常,让一切变得可以解释。
我和焕生的内心其实都不愿接受它,倒不是因为这个理论冲击了我们的世界观,而是我们都意识到,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我们本身也就成为了变量的一部分,一个不知将我们代入何方的变量。
但令我和焕生不解的是,我们在医院里这么折腾,似乎并没有引起曹队多大的兴趣,他几乎没怎么参加到我们的讨论,事情过去了,曹队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折腾了半个月,终于传来了令人心安的消息,我们的各项身体指标正常,没有受到放射性污染,医生认为我们是染上了某种未知的感冒病毒,虽然没找到什么有效的治疗药物,但一两个星期后,病毒会被我们自身的抗体消灭,很快就会痊愈。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欣喜异常,曹队不知从哪弄了两瓶剑南春,我们从食堂打了几个菜,偷偷跑到医院后门的小花园里庆祝了一番。时值初秋,天高气爽,风轻云淡,花园里隐隐飘着桂花淡淡的香气,阳光在高大乔木的叶缝中漏下来,让人心情也跟着轻松闲散起来,是个喝酒的好天儿。
那天,也许是很久没沾酒的原因,曹队喝的最多,几乎一个人干掉了一整瓶,很快就有些醺醺然。
在我和焕生又情不自禁把话题引到蜃海,开始新一轮的争论与猜测时,曹队忽然从包里拿出一沓卷宗,交到我的手里,也不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
我明白他这个时间才拿出来的卷宗,一定是意义非凡,扔下酒杯,连忙打开来仔细翻看。
卷宗的前半部分我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录的是丁剑第一次在东星号上的观察和描述。可翻到后面,我才发现事情多少有点儿出乎我的想象。
后面的卷宗记录到丁剑在南海遭遇东星号之后一个月,被秘密送到了北京,在部里一所直属医院接受了为期一个月的体检调查,根据体检显示的结果,丁剑曾被超高的辐射物辐射,但并没有引起身体器官的衰竭,也没有引起血液方面的问题,相反,他的某些身体结构发生了特殊变化,比如,代谢能力超过了常人的几倍,脑供血量也远远大于正常值,最为奇特的是,他的细胞更新并不是一个恒定值,时快时慢,却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但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是个谜,而这些现象对身体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更是一个谜。
基于丁剑脑供血量异于常人的现象,医院专门做了脑部CT检查,发现丁剑的大脑沟回纹路比常人深上很多,脑容积量也要略大,明显大脑思维更加的活跃。但这种状态一般只出现在正常人的浅睡眠状态,且持续的很短,可丁剑几乎是一天大部分时间段都处在这种状态里,这是一种极端不正常的状况,一般人的大脑根本承受不了这种负荷。
于是医院专门给丁剑做了催眠测试,希望能解开其中的秘密,未曾想,这些测试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在催眠测试中,医生首先发现,丁剑在东星号上的那段描述与之前发生了很大改变。他不再是只在东星号上停留了半小时左右,而是整整两个月,如果按丁剑大脑中的记忆。
最初,医生认为是丁剑在催眠状态下时间意识出现了混乱,可随着催眠的深入,他如何搜索船上的生命痕迹,他如何努力弄清底舱那些稀奇古怪的电子设备,他如何记录下反常的天象与静止无波的海面,又是如何渡过死寂的黑暗中的每一天,一幕幕的场景慢慢浮现出来。
特别是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对于东星号上怪异现象的理解:东星号似乎处在了一个时间静止的状态,虽然自己可以活动,自己可以思考,但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任何的变化。丁剑不知道如何能解决这个困境,而黑暗让他慢慢几近崩溃。
最终,他发现只有通过他熟悉的绘画,才能让自己平复。更令他惊讶的是,在黑暗中他很难书写文字,但画画对他并没有丝毫的难度,甚至从创作思路到绘画技巧,丁剑还有了突飞猛进的感觉。创作了大量作品之后,丁剑只能借着残存的火柴蜡头短暂地欣赏,但很快他意识到,也许这些画能够成为沟通自己和现实世界的桥梁。
丁剑找来了很多的空罐头瓶、空酒瓶,将他的作品封入瓶中,每隔一段时间就往海里投一个,他只希望这些瓶中画能够漂出蜃海,哪怕有一个被人捡到,也许之后一切会发生不同的变化。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炼狱般的折磨,直到有一天,丁剑终于发现天际线上出现了一道红光,东星号开始有节奏的抖动,船身开始慢慢的被浓雾包裹,一如当初他登上东兴号的时候。可当他走出船舱去甲板查看时,忽然撞上了几个穿着怪异服装的人。
丁剑的大脑忽然出现了一些本不存在的记忆:他被关进了阴森的,戒备森严的医院,不同的医生开始给他做奇怪的检查,从头到脚,从内而外。而随着检查的深入,医生们的兴趣开始越来越浓厚,准备从他的大脑中挖掘更多的秘密。但丁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小白鼠,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有躺在手术台上,看自己的身体器官一个个被取出。而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成为玻璃罐中的标本。
丁剑根本不知道这一段记忆从何而来,但一种更甚于黑暗的恐惧包围了他,他来不及多想,只有一个念头,跑,跑,朝有光亮的方向跑。
于是丁剑在前面跑,那些儿白衣人在后面追,直到快到船头,丁剑被一些珊瑚贝壳绊倒,再难爬起时,忽然从浓雾里船老大不知怎的冒了出来,拼死拽着他从船舷的软梯下了爬下了东星号。
看完了这一段记录,我的大脑再次变得混乱无比,我无法判断到底是丁剑的旧时空穿插进了我们的时空,还是我们穿入了那个旧时空,但麻烦的是,这两个时空发生的事互为因果,相互作用,令人根本无法正常的思考,我的后脑再次剧烈的疼痛起来。
我的反应似乎早在曹队的预料之中,他给我的酒杯里倒上些酒,递了过来,又轻轻说了一句,”老常,您老也别怪我藏着掖着,这些卷宗,特别是关于丁剑的检查报告是高度的机密,我实在不能透露给你,我的任务并不是监视魏智华,保证科考行动的实施,而是要把丁剑带回来。”
见我沉吟着没有说话,曹队又补充了一句:“老常,其实我出发之前就读过了这些内容,虽然负责催眠的医生一再确定丁剑表述的真实性,但我总觉得那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在鬼船上,很多东西被人为的放大了,丁剑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自己的感受。可是,随着这次南海行动的一步步深入,越来越多的事情在一一得到验证,特别是你所作的努力,你忐忑不安不得不做的决定,其实只不过在证明到底什么是不可逆转,什么是命中注定。您说这日子是不是过的很没意思?”
这时,我终于有点理解曹队从始至终沉默的原因。
(昔之论道者,或曰凝寂,或曰邃深,或曰澄澈,或曰空同,或曰晦冥,慎勿遇此而生怖退。天下至理,竟非言意。苟知非言非意在彼微言妙意之上,乃契吾说。--《关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