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夜浑身难受得睡不着,毒瘾发作时又痛又痒折磨出一身汗没洗澡,我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被脱掉一部分,下面还剩下一条很短很窄的内裤,上面是一件紫色背心,怪不得觉得粘在被子上粘乎乎的。
不用问一定是纪容恪给我脱掉的,这种事他从不会假手于人,保姆也不行。
我下床踩进拖鞋里,随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披上,窗外夜色正浓,我拨弄了一下老式放映机,发出撕拉一声闷响,有年头了,至少六十余年,现在大街小巷早看不到这样的东西,这是民国时期的玩意儿,能流传到今天应该价值非常昂贵,我手指在上面轻轻弹奏了几下,然后转身推开门走出卧房。
书房和主卧的灯都熄着,我也不知道他睡没睡,我嗓子渴得难受,下一楼打算喝点水再洗个澡,我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我没想到还有人在,我吓得一哆嗦,本能贴靠住墙壁往声源处看过去,那里模模糊糊有一团黑影,可十分不真切,我试探着问了声谁在那儿,纪容恪低低的声线在黑暗中飘荡出来,“我。”
我松开紧攥住扶梯的手,搓了搓掌心的湿汗,“你怎么不睡。”
“不困。”
黑暗中吧嗒一声,他按响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他吸了两口,我顺着那一丝微弱跳动的火苗朝他走过去,他反手将台灯拧开,我有点适应不了那样突如其来的明亮,用手掌遮挡住眼睛,他将光线调试到最暗,我睁开眼睛看了看茶几,摊倒着几只鸡尾酒瓶,还有两个没有启开,我把那两个都拿起来丢到茶几下层,“晚上还没喝够,大半夜又来糟蹋自己胃口。”
他把手上半截烟掐掉,搭在烟灰缸的边缘凹槽里,“你睡不着吗。”
我说太热,起来洗澡再回去睡。
他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我清凉无比的打扮,在触及到我裸露到臀部的双腿时,他目光顿了顿,我与此同时反应过来我下面没穿衣服,我立刻并拢双腿侧过身体去,他笑得颇有深意说,“怎么,觉得正面不足以让我欣赏,还把侧面曲线展示给我看,你服务很周到。”
我觉得五雷轰顶,这大半夜好心好意来关心他,反而被调戏,我朝他抡起手臂说你去死吧,然后转身飞快跑进浴室,将门紧紧锁住,我隔着门大喊,“你没有钥匙吧?”
外面响起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浴室,玻璃上闪现一道黑影,他抱臂倚靠在门框上,“有。”
我立刻死死按住门扉,“那你不要开锁进来。”
“为什么不要。谁不要。你不要还是我不要。”
我被他绕得脑袋嗡嗡的,完全糊涂了,我说我不要,他一本正经问,“理由是什么。”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难道他去女澡堂子人家不让进去他还要问理由吗。
“我要洗澡,脱衣服洗!”
他忽然没忍住大笑出来,“你哪儿来的自信认为我要进去。”
他越笑越大声,似乎听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笑话,我气得用脚狠狠踹了一下门,他转身离开门口,笑声终于渐渐止息,我冲着门重重啐骂了声,然后麻利将身上所有衣服都脱掉,站在花洒底下冲澡。
水流从头顶一直浇下,把全身都蔓透,我手在头发上抓着,忽然想到什么,触摸到紧抿的唇上,那上面残留了一丝温度,是纪容恪喂我喝水时留下的,始终不曾散去,我这样抚摸着,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柔软潮湿的感觉。
甜中带着微苦,涩涩的痕迹。
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和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是相厮杀,还是相遗忘。
永远都是未知,除非那一天真的到来。
我洗了澡从浴室出去,他已经不在客厅,台灯亮着,在那里安静为我照明,茶几上的酒瓶都收拾整齐,我走了两步,又倏然顿住,我偏头看向后院,石凳石桌上铺满落叶和灰尘,墙角的篱笆花架子结了几颗不知名的果实,颜色看不清,圆圆的,挂在上面摇摆不定。
窗纱在夜风下拂动,窗子大开,那一株枝桠光秃的合欢树,笼罩在月色中无比黯然。
孟合欢,原来白茉莉叫合欢。
这一株树是为她种植的,开了很多年,一到夏季繁茂盛开犹如花海,她大约在那下面走过,或者还跳了舞,可能当时阳光很明媚,亦或细雨霏霏,她提着裙摆,长发飞扬,她还没有告诉他,她已经跟了九叔,他一无所知,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清楚,不然怎么戳破呢,那时的纪容恪怎么舍得下她。
为白茉莉拍照的许是他,他瞳孔里倒映她如花的容颜,他一定禁不住眉眼含笑,对她该有多么温柔。
再难以割舍的东西,终究是在一个人不停的作,一个人不停的忍,而变得面目全非。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树,将窗纱狠狠拉上,转身上楼。
后半夜我睡得很香甜,我自己都惊讶我没有胡思乱想,更没有噩梦连篇。早晨七点整我刚好醒过来,伴随着楼下空旷的钟声,被子被我踢到角落,阳光洒在我身上,暖融融金灿灿的,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温暖冬日。
我躺在床上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阳光和朝霞,觉得身体懒洋洋的感觉褪去,便跳下床穿上我昨天的衣服,虽然上面有些灰尘和潮湿,可这里已经没有我的衣服,我离开时都带走了,我只能穿它。
我推开门看到走廊上保姆在弯腰拖地,她头上带着一次性帽子,脚下踩着皮靴,地板上有一丝水印,这种景象很滑稽,让我觉得好笑,她看到我出来立刻停下手上工作,笑意吟吟打招呼,“冯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我觉得这话很亲切,又有些让我尴尬,我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坚决无比,说再也不会回来,和纪容恪从此断了联系,除非我还钱那天。没想到因为一次毒瘾发作,我又回来了,而起还是在毫无意识情况下被他抱回来扒了衣服陪床那么久。
我敷衍着她说,“是啊,又见面了。”
我眼睛往楼下瞟,她不打算和我打个招呼就结束,又问我,“冯小姐身体好些了吗。”
我说好些了,保姆非常热情,她丢掉拖把,两只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将水和尘土全部擦拭掉后,她走过来握住我手,“冯小姐回来了,先生很开心。昨晚先生凌晨抱您回来,脸色很焦急,眼睛里都是血丝,您昏迷不醒,先生比谁都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从他一向冷冰冰的脸上看到了其他表情,这都是冯小姐的功劳。”
我觉得太尴尬,我正想跟她解释我稍后还要走,只是暂时住一个晚上,不是长久,她忽然叹口气打断我,眼睛望着窗口那一簇合欢树冒上来的枝桠,“从孟小姐之后,先生很苦自己,也许他不觉得苦,他得到这么多东西,非常满足。可不管年纪多大多小的女人,都难免很敏感,我不是看不出来,他生活中总缺少了点什么,缺少的这一点,他也很渴求,但又总是不愿迈出去一步,多少个晚上他自己一个人上楼,多少个早晨自己一个人下楼,我当时在想,如果他身边多个女人,会不会脸上就多点笑容。”
保姆说完这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大概不喜欢丽娜,丽娜很强势很毛躁,也非常任性,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喜欢稳当温柔的女孩,保姆觉得纪容恪娶了丽娜,不会心甜,只会觉得更加充满了束缚,毕竟兜兜转转又落在了九叔手里,纪容恪也没想到,九叔竟然举迁九龙会从华北到华南,这跋涉几千里,就为了招安他,这样大的成本和代价,九叔一定有筹码势在必得,否则不能这么兴师动众,纪容恪拿不准,只能选择暂时妥协,何况娶个女人,又不是娶个男人,他也没有太拒绝的必要。保姆心疼他我知道,可这话对我说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我跨过她放在地上的拖把,走向楼梯,我本来已经快要下到一楼,只还差几级台阶,我忽然看到餐厅纪容恪旁边坐着的女人,我大脑猛地一白,我迅速反应过来,知道这里不能久留,我转过身屏息静气立刻往楼上跑,我控制了脚步声,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他们发现,伴随我身后响起一声冯小姐,我所有动作戛然而止,就像忽然冻住了。
何堂主站在餐桌旁,正给纪容恪把一勺汤盛进碗里,他抬眸往我方向掠了一眼,朝我颇有深意蹙了蹙眉,丽娜见我站住,她脸上没有笑意,但也不恼,只是看着纪容恪十分平静问,“怎么冯小姐在你庄园。”
纪容恪接过何堂主递来的汤碗,他唇贴在浮面试了试温度和味道,“什么材料。”
“杏仁,乳鸽,枸杞和肉圆。”
纪容恪说,“很简单。”
他张开嘴喝了一口,蹙眉撂下,“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何堂主把汤碗收过去,直接倒进一个空盘子里,纪容恪端起一杯茶漱口,何堂主立刻捧起一个小碗接住他吐出来的水,他脸色不是很好看说,“告诉保姆和厨师,这是我最后一次讲,在我的地盘我的庄园,一切我做主,我想怎样怎样,我不喜欢的不要提不要做不要端上来,污染我的心情。”
何堂主垂眸说是,丽娜坐在旁边笑出声音,“何必这样杀鸡儆猴,容恪,你对我干预太多不满,你直接想我提出来,我们两个人以后过日子,我总不可能有一点不顺心就告到我爸爸那里。他无法为我一辈子的婚姻保驾护航,这个肤浅的道理我清楚。”
我站在楼梯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纪容恪续了点茶水,他吹着浮起的茶叶片,“怎么不过来。”
我只好走下去,犹犹豫豫站在他身后,他伸出手拉住我腕子,将我扯到他旁边坐下,我对面就是丽娜,她看着我不发一语,那沉默犀利的眼神令我心发慌,这个女人很可怕,可到底哪里可怕,又说不出来,我觉得她比白茉莉席情加起来的段位还要高出去很多倍。
这诡异的气氛我怎么坐得住,谁也不说话,可气场和目光就能杀死我,我又赶紧站起来,“昨天晚上谢谢纪先生救我。打扰到您和丽娜小姐,我深感抱歉。”
纪容恪看了一眼桌上的汤和甜点,“保姆知道你过来,特意准备了甜食,你吃一点再走。”
我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他腿一下,我当时就没法说话得了,这不是坑我吗,他扛得住丽娜,我扛不住,她是一个人在战斗吗,她背后有整个九龙会撑腰。
何堂主在我旁边小声说,“冯小姐坐下用一点,我稍后送您走。”
他稍后要送我走…上西天吗?我觉得我今天可能撞太岁。
我坐下拿起筷子,我刚夹了一块点心,丽娜忽然开腔,“爸爸说婚礼的事,我们自己安排,他只负责给我准备嫁妆。”
纪容恪说,“你看着办。我无所谓。”
女人最计较的就是需要拿主意的大事上男人一句无所谓,何况恃宠而骄的丽娜,她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好,比刚才更难看,“我们两个人的事,什么叫你无所谓。”
纪容恪说,“你喜欢什么就怎样安排,我没有意见。”
他说完从座椅上转过身看着我吃东西,他目光很专注,似乎看我吃饭都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