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上殿如今已变得极其宽敞,一阶一阶的玉阶不断延伸,向上托起那高而繁奢的宗主宝座。宝座上,伏仙宗的宗主,正端坐于上。他依旧如往日一样峨冠博带,额上金印泛着点点金光,俊秀的脸上带着沉稳的笑意和感激之色。他向来感激一切,从重来一生时就从未停止过这份感情。
玉阶下此时也正坐着密密麻麻的修士们,他们谁也没有轻视这个第一仙门的宗主,即便他看起来如此年轻,又好看得出奇,但他们都感受得到那高高在上的,透露在温和微笑中的威严。
梅慕九环视了一圈无上殿内,他的门人们坐在前面,后面则是来自各个宗门的修士,无数双眼睛带着相同的眼神看着自己,其中多的是艳羡与敬仰。他擒着笑意再看了一眼在台下不显眼之处抱剑而立的秦衡萧,秦衡萧接触到他的目光,只是扬起唇角,像当年在观禅天宗大比时一样,用剑拍了拍胸口,潇洒肆意,仿佛又成了那个满是少年意气的英俊少年。
有几个修士看见了这一幕,却愈发小心翼翼起来,真要说起来,他们对这个号为无离仙尊的人更为畏惧。谁都知道,他是一个厉害角色,虽不善出风头,但着实身怀大能。
不多时,仙居府的总管登上台来,再亲自宣读了一遍这个旨意,台下皆山呼无上仙尊之名,向他道喜。
仪式过去,梅慕九在上开始说起他早就想好的话。既是讲道也是说明心意。他说了很久很久,然而所有人都始终兴致盎然,有的修士甚至不久后就进入了顿悟,当场纷纷突破。
他们终于重新认识了刚成为天宗宗主的,于他们来说的,年轻人。乾天大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天宗宗主,也从未有过如此不曾轻躁不曾自大的仙尊。他如他坐着的宝座一般尊贵而具有威严,却又像一个先生一般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然而当说得兴奋时,他却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带着鲜活的生力和跳脱的想法,天马行空,又颇有道理。所有的大道之理,宇宙之秘,都一点点地藏在他的一字一句之中。
秦衡萧自然也一直在听着,他自是知道他师尊的一切,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所有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但他同样为他着迷,也为他欣喜。
他的师尊啊,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他为自己而活着,也得到了应得的一切。
待可计入史册的讲道之后,便是没日没夜的宴席。
这次天宗大典持续了整整半个月,客人一直络绎不绝,礼物就放满了两个仓库。大家都难得这样不计较宗门,不计较修为境界地互相喝酒聊天,也只有在伏仙宗他们才能这样放松。
“你输了!快快快,三杯酒!”一个小弟子脸都喝红了,抓着身边划拳输了的师弟拼命摇来摇去,结果他身后的唐菖蒲直接打了他脑袋一下,很是嫌弃自己这没体统的徒弟,然后一转眼就看见钱圆圆正和几个弟子喝得昏天黑地,打着嗝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唐菖蒲:“……”
她随手拿起一杯酒,也打算找人去喝点,就见喻丹石也喝高了,和太思夜发着酒疯,拿着毛笔又画又写,嘴里还在嘶吼着背诗。
她想,还是和宗主他们混算了,刚撩开帘子,就被秦衡萧几道剑气推了出去。
唐菖蒲:“……”
而屋外,卫玕和凌珑不知为什么打了一架,打着打着,卫玕就被赶过来的白狼扑倒在地,围殴了一顿。打完两人却突然成了朋友,一起骑着狼游山,俨然一副青梅竹马的地主形象,而凌非正趴在杀杀身上,暗暗跟在他们后面,生怕他对自己的妹妹做些什么。
莫前风则时时刻刻都缠着卫璿,一口一个宝贝儿害得人人不敢接近,稍一接近就满身鸡皮疙瘩。卫琅却除外,她和郑崇谦喝了几杯醉山客特制的酒,互吐了衷心后,立刻就去见了卫璿这个家长,顺便在莫前风的同意下连婚期都给订好了。
至于瀑布边上,就更加热闹了。柳东河扛着他的绣虎坐在潭边侃山侃地,还有小吱在边上捧哏,一人一猴唬得在场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酒坛都堆了两人高。潭里醉山客和地灵在比跳水,华羽当裁判,筑天者还特意做了个小台子供他们玩水。柳韦然就如一个老母亲一样一直守在边上,生怕他们栽下去再也出不来了,把一众玄虬军惹得拼命憋笑。
而渡船张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山顶的亭子里,他对面的打更人眯着眼,显然是醉得有些困了。两个老人笑皱了一张脸,看着山间种种,长长叹了一口气。
渡船张道:“好多年,没这么快活了。”
“是啊,好多年了……”打更人亦是叹道,又带着调侃的意味问他“你可还记得你是剑仙的那段时日?”
“哈哈哈哈哈哈……”渡船张呛了一口酒,笑得眼中都泛起了泪花“想那作甚,当那劳什子仙有什么高兴的,还是在这快活啊,有酒喝有肉吃,还有一群孩子们,每天兴风作浪的,这才是好日子。”
打更人点点头,也想说点什么,突然看到什么,道:“诶,你看那儿。”
渡船张伸过脖子一看,原来是李十八正站在山脚下,他边上还站着一个胥飞白。
胥飞白身上的铁链都被解开了,他比以前瘦了一圈,但总的来看,气色却还不错。
“你们当真放我走?”胥飞白迟疑地问。
李十八板着一张脸,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李十八当真转身离去的背影,满脑子都是不真实的感觉。他还记得他当初随口问过一句,若他被留下会如何,李十八也只说当然是继续干活,就是干一百年活都赎不清他的罪过。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真的直接放自己走。
胥飞白转转自己变轻的手腕,怎么也没能果断地离开,他的脚步始终都无法挪动分毫。
他也想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他明明一直想回到自己那座山上,却怎么也动不了身。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山上的喧嚣热闹与他仿佛隔了一片海那么远。
“新点心!里面放了好多馅,还有魔兔的肉,谁要!”
突然一道吆喝响遍了整座山,紧接着就听见无数句“我要我要!”“给我师父留一份!”“刚进门的也有人权啊!”“给宗主做的,你们慢点抢!”
他笑笑,终于打算转身,便听一个醉山客在喊:“有人看见胥飞白没,给他捎一个!”
刚刚抬起的脚就顿在了那里,他的头垂在阴影里,久久未动。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即逝,结束的当晚,梅慕九只留下了关系最好的极少数人,御神山蓦地安静下来,却弥漫着更为温暖而暧昧的气息。
星辰遍布,御神山上上下下都挂着星光一样的烛灯,红球与红色的绸带四处飘着,就连石板路上都铺上了红色的毯子。
御神山最平凡的屋子内,他们正如一家人般坐在一张圆桌上一同享用着晚膳。但他们都穿得极其庄重,梅慕九和秦衡萧也穿着相同式样的繁丽的红袍,长发整齐地束在冠内,比起往日的清俊,此时更是光彩照人,让一众人几番移不开眼睛。
正吃着,渡船张站了起来,站到前面,真心实意地抒发了一大通感情,才咳了两声,开始做正事。
魏先邪紧随着他的邀请也站到了一边,笑着看着梅慕九和秦衡萧相携着走过来,对着自己鞠躬,又对拜了三次。
他们对拜完,只是对视了良久,两人都只字未提。
却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魏先邪一手拉着一个人手,眼角都有了一点眼泪,他从未笑得如此欣慰与喜悦:“我占卜了一生,却从未想到过,会发生这许多事。但于我而言,于所有人而言,这实在是天下最美好的时候了……”他的手用着力,在酒意的驱动下颠来倒去翻来覆去地不停的说,最终把两人的手放到了一起,看着他们牵上了,才欣慰地回到了桌前。
他与这两人,互相道了不知多少声谢,直到梅慕九斩钉截铁地说是他们承了恩情才作罢。
柳东河看不得这种场面,带着他的师弟师妹们起哄:“师父!你们今日都结成道侣了,还没亲呢!”
秦衡萧:“……”
这孩子是真的喝大了。
他声音刚落,一群师弟师妹们就借着师兄的力,也跟着喊了起来,活活一帮熊孩子。
一对新道侣对视一眼,牵着手就跑出了门外,把起哄的人关在了屋子里。
他们一路跑到了摘星楼上,天高地远,星辉万里,如同世间只有他们两人。
凉风将醉意吹去了些许,梅慕九先笑了出来,他伸手解开秦衡萧束得紧紧的玉冠,摸了摸他的脸:“还是这样更好看。”
秦衡萧低头看着他亮如星辰的双眸,忍不住在他眉间亲了一口,低声喃喃道:“终于……终于……”
未尽之言皆在一吻中,梅慕九的脸浮上一层薄红,蓦地垂下眼睫,带着些遗憾道:“可惜……却无法让你见到我的爹娘了,不过即使可以回去,也早就见不到了……”
秦衡萧紧紧捉着他的手,闻言直直地向着南边跪了下去:“你说过,你的故乡在南边,虽然这里与你的世界或许遥不可及,但我想爹娘在天上,一定可以看到我们。”
梅慕九还没反应过来,就也跟着跪下了,听着秦衡萧继续道:“爹、娘,我与小九今日在您与天道的见证下结为道侣,从此生死与共,不分朝夕。我秦衡萧以生命发誓,即便是魂消魄散,也绝不会做对小九任何不利之事。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魂魄,我的一切,就都属于他,都为他所有。天地作证,天道可鉴,秦衡萧这一生就是埋进黄土之下,也只钟情梅慕九一人,此生是,来世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此心都绝不会改变。”
“小萧……”梅慕九听得心脏动如擂鼓,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些早已沉淀在心中的,就如同细沙般的爱意,被秦衡萧诚挚的一字一句搅动了起来,化成了惊涛骇浪,化成了参天大树,让他的理智全无,让他悸动地像个第一次听到告白的少年。
他把秦衡萧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前世的一切他再也想不起来了,只是也跟着磕了三个头,哽咽道:“爸,妈,不知您二老现在过得如何,如果能看到我的话,也一定能知道我与他一起经历了多少,说同生共死也毫不为过。按我们那儿的话,您儿子现在是结婚了,孙子孙女是抱不了,但我门下还这么多孩子,个顶个儿的可爱,您二老肯定也喜欢。我们分开得太早了,我还记得你们每天赶着我做作业的模样,有时想起来还怀念得不行。这么多年了……我只有现在,才感觉自己是真的在活着,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儿子已经认定这个人了,从此以后的无数年啊,就和他过了。”
他擦去眼角的眼泪,那些昔日与父母的景象一件件涌上脑海,他扯扯嘴角,又磕了个头:“我爱他,只爱他。”
秦衡萧看着他,眼中深如海底,眼底暗涌层层,他牵着梅慕九起来,两人肩靠肩地站在一起,霎时间数不清的烟花在空中绽开,那些无声的烟花绚烂得就如他们此时的心一般,一朵一朵,将他们都炸得晕头转向。
烟花好像永无止境般在万千星辰中绽放,天地一时宛如白昼,绚烂万分,好似谁把山川江河的色彩都从上倾倒了下来,春夏秋冬,风沙雨雪,尽皆在此。
他们并肩站着,所有的色彩都如同成了他们身上的光,谁也无法打扰这一刻的宁静,谁也无法寻出更契合的身影。
秦衡萧闭上盛满星辰的双眸,一手勾住梅慕九的腰,就在广袤的夜幕下,深深地吻了上去。
起初只是温柔缠绵地勾勒着他的唇线,吸吮着他柔软美好的唇瓣,随着两人拥抱得更紧,唇齿便也开始缠绵地交缠起来。热烈与深情都在其间,每一次亲吻都只觉得甜到了心中,只是唇舌的一次勾动,都能牵起全身的血液,与心脏一同雀跃着。
梅慕九迎合着他愈来愈热烈的吻,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好似魂魄都在这深深的吻中融合在了一起,他清楚地感受到了秦衡萧的情绪,秦衡萧那不断扬起的爱意。秦衡萧亦然,他几乎是轻轻咬了上去,撒娇般蹭了蹭,满意地感知着梅慕九的心绪。两人的灵力就在此时又如一道白光般从丹田处放了出来,交缠在了一起,不多时就包裹住了两人。
白光中,他们的丹田逐渐发起了热,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秦衡萧有力的手臂牢牢禁锢着梅慕九的腰,如一只小狼一样不断吸吮着梅慕九的唇,将灵力送进去。梅慕九任着他动作,两人的舌尖都被咬开,一点点精血在唇齿间交缠着,混合着灵力,只消片刻,他们便共同震动了一下,同样的红色的印记出现了他们的锁骨之上,炽热如火,妖艳如红莲。
这便是仪式的最后一步,从此刻起,他们便是真正的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同生共死了。
梅慕九轻轻触了一下那个印记,烫得缩了一下手指,却满足得像吃足了糖的孩子。
秦衡萧将他按在自己怀里,亲吻了一下他的发顶,广袖轻飘,下一瞬,两人就回到了无上侧殿。
贴上了囍字,所有都换上了大红色的房间里还洒了许多花瓣,就是蜡烛也燃着暧昧的气氛。
两人像真的醉了一样一步一顿地摔到了床上,梅慕九幼稚地傻笑,把自己的头发和秦衡萧的头发编在了一起,还像对自己徒弟小时候一样,戳戳他不再婴儿肥的脸颊,小声道:“你是我的道侣了。”
“我是。”秦衡萧握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认真道“一直是。”
“再说点什么。”梅慕九脸上红得不行,双目水盈盈的,好像谁看了也无法拒绝。
秦衡萧定定地看着自己师尊,他的玉冠早就歪了,一头乌发乱乱的,大半都落了下来,几缕从额间垂下来,一路蜿蜒到精致的锁骨上。他极其好看的眉下,一双眼睛又亮又美,长睫一扇,就像落了一场酒化成的雨,一点点地打在了自己的心上,醉得他神魂颠倒。
“还是和从前一样,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会去做,说一不二。我会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缠着你,让你一刻都离不开我。”
梅慕九吃吃笑起来,揉他的头:“我的小无离……”
他的长发终于完全散落了下来,花瓣扬起,落了满地,红烛随着床帐的落下,一盏盏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