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路上飞一般地疾驰,没有人能跟得上它的速度,就连无处不在的霓虹灯的光亮,都只能擦着车身而过。劈开空气,车子黑色的流线在夜色下更显得锋利无比。
半个小时的车程,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到达。
没人知道顾钦辞这一路上是怎么挨过来的。
有一种,像要去赴死的觉悟。
也许歹徒已经将她带走了,也许她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火海里。
无论是那种情况,他都没有必要再回来一趟。
回来干什么呢?
顾钦辞把车停在路边,夜风如刀划过他英俊的脸,清湛的月光下,他的表情是和心情完全不一致的平静。
这里的空气四处都是烧焦的糊味,大火早已被扑灭,消防人员拉开警戒线将整个别墅区圈了起来。
但他是顾钦辞,所以他进去了。
不是因为他给谁打了电话,走了后门,而是因为他直接挥拳将拦着他的消防员打翻在地。
薄唇动了动,他说:“抱歉,我妻子在里面,我必须要进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远处那片坍塌的废墟。
顾钦辞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愿望,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他想做的事情,也有人四面帮衬。而现在,他就只想到那片烧得面目全非的土地上去。
只想到那里去。
他觉得自己是理智的,还记得向被打的消防员赔礼道歉。可是出拳的那一瞬间,他竟收不住手,想再多打一拳、再多打一拳。怆然的心情让他越战越勇,随着他每一次拳头落在别人身上,那反作用力的疼痛都会加以十倍地捶痛他自己的心。
消防员看到他神情中深藏的恸怒和悲伤,鬼使神差地放他进去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怕再继续挨打。
没人敢再上来拦他,倒有几个人掏出手机打电话叫协警来帮忙。
顾钦辞连理都没理,大步走了进去。
脚下的泥土越发焦黑,皲裂成一道道骇人的口子。
他走近了那座烧得最惨的别墅,听说火势就是从这里蔓延开的。房顶陷落,墙壁倾颓,顾钦辞靠近了它,反而停住了脚步。
宽阔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幅度不大,持续的时间却极长。
有一个词,叫近乡情怯,用在这里不合适,但顾钦辞此时此刻的怯,却比近乡的人浓烈百倍,就像空气中的烟尘一样浓烈。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害怕在里面看到什么。
那张俊美的脸完全僵硬了,只有肌肉会偶尔惊鸾得抽动一下,代表他还活着。
顾钦辞想找到她,又怕找到她。这感觉像是心上插了一把刀,插着会疼,拔下来却会死。
对,找不到她的下落,他会疼;找到了她的尸体……
他会死。
顾钦辞很理智,他不会真的为了一个死去的人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那一瞬间,这个扭曲又荒唐的念头,真真切切地占领了他的脑海,超过了三十秒钟。
脚下的土壤还冒着热气,在这个冬日的夜里,整个别墅区像坐落在烧着地暖的山坡上。
乌黑如泽的眼眸慢慢扫过眼前的景象,屋子里的家具和电器大多被烧成了难以辨别的形状,奇惨无比。每多看一眼,胸膛就仿佛又被子弹打穿一个洞,直到鲜血淋漓。
风停了。
周围安静了。
远处有打着手电的消防员追上来,光束打在他背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看到刚才那个丰神俊朗、身手不凡的男人,这时正颓然跪在一片废墟面前。
双手撑着焦热的土地,高贵的头颅垂得低低的,犀利如鹰隼般的双目失去了焦距似的,空洞地望着地面。颀长挺拔的上半身化为一座坚实又沉重的丰碑,悼念着别人,惩罚着自己。
只是一个背影,却让人感到莫大的、无力回天的绝望。
“先生,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消防员叹了口气,习惯了天灾人祸,看惯了生离死别,他还是不由得被这个骄傲而尊贵的男人的屈膝一跪,深深触动。
顾钦辞的喉结动了动,黑眸盯着冒烟的房梁,艰难开口:“人呢?”
消防员觉得无奈。
活人自然是送去医院救治,死人也不可能就留在这里陈尸,这位先生的问题,形同于废话。
片刻后顾钦辞好似也发现了自己的愚昧和可笑,但他笑不出来。
从纪若拙第一次走失到现在,他已经三天两晚没有合眼了。疲惫没有压垮他,他却快被痛苦压垮了。热血从胸前的大洞涌了出去,心脏的位置,空虚得让他想一把攥碎胸腔。
第一次见到纪若拙的时候,她坐在九万里的包厢里,美得像一朵瑰姿艳逸的牡丹花,雍容端庄,举止大方。
她说要嫁给他。
很多女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没有一个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何况那是初次见面,她就如此直言不讳,甚至可以说是大言不惭地宣称她喜欢他。纪若拙是个长袖善舞的女人,却不是个无情无义的戏子。这一场戏里,她付出的最多,得到的最少,受的伤害最深。
顾钦辞回忆起自己同意娶她的理由。其实不是为了那7%的股权,而是为了引蛇出洞。如他所算计的那样,当海晏逐步回迁、在国内站稳脚跟的时候,果然有人按耐不住了。
这个人,就是纪明城。
顾钦辞要查出二十七年前接近姑姑,害了姑姑一家的幕后真凶到底是谁。他精心布置了许多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却原来,他背负着仇恨耗在这个局里的每一分心血,都是为了这场盛大的相逢。
命运安排好一切,把他等的人送进他的陷阱。
他赢了吗,他赢了吗?!
顾钦辞颤抖着弓着身子,一声嘶吼从嗓子里冲了出来,大地跟着颤动。
他输得一败涂地!
如果有机会再重来一次,他会光明正大地打垮纪明城,再拿出戒指,问若拙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他顾钦辞不跪天、不跪地,唯跪父母先人。但他想以求婚的名义跪在她面前,就像现在这样,单膝着地。
顾钦辞望着夜空下了无生机的断壁残垣,声音和视线同样飘渺,神色却异常认真:“你要不要嫁给我?”
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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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员震惊地看着他,他觉得这个男人疯了,又重复一遍:“先生,这已经没有人了。”
“伤者和遇难者的遗体都送到哪家医院了?”
身后传来急切的声音,消防员回头一看,是个身穿西装手提公事包的瘦小男人,他问完话直接跑到地上跪着的男人身边,眼底也被生生刻上了错愕,“二爷,您这是……”
纪若拙到底有多大能耐,居然把坚不可摧的二爷碾碎了。
干热的空气吸到嘴里,无端有点发寒,胡有方转过头来冲发呆的消防员怒道:“问你话呢,在哪家医院?”
“在、在镜湖医院。”消防员忙不迭地回答。
“二爷。”胡有方走到他身边蹲下,“现在人都送到镜湖医院了,您在这……也没用啊。不如去医院看看吧,说不定……”
他无论开口说什么,都会踩地雷。一句话里死字不能提、少奶奶的名字不能提、二爷跪在地上的窘相更不能提。
断断续续的说完,也亏二爷能听懂。
胡有方那点心思在顾钦辞眼里就如同阳光下叶片的脉络,丝丝清晰,一目了然,但他却无心去管。
沉默须臾,顾钦辞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压着心口崩裂的痛,冷静道:“先不要通知其他人,你跟我过去。”
“您是说瞒着纪大小姐他们?”胡有方愣了一下,见二爷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马上又低下头照办,“是,二爷。”
他说这番话的同时,另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外,医生摘了口罩,对等在长椅上的人说道:“患者全身各处烧伤程度不一,幸好都不算太严重,她的心肺功能目前正常,还需要留院观察两天。请您到那边办理一下入院手续。”
“好,麻烦您了。”那人说完,刚要转身,又停了脚步,“她,真的没事吗?”
“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脸上的烫伤比较可惜,虽然已经做了应急处理,但很有可能会留疤。”医生也非常遗憾,这么漂亮的女孩,容貌就被一场火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