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辞抱着手臂,方便时刻低下头去查看腕上的手表,无意间看到了那枚亮晶晶的袖口,眸光覆上一层暖柔。不到四分钟,赵医生口干舌燥地转过身来,大喘了一口气说:“二爷,交代完了。”
这四分钟对他来说,简直比交代遗言还要漫长紧张。
顾钦辞睨着他,没说话,双臂顺势垂了下去,抬脚就往隔壁走。手工皮鞋的鞋底磕碰在地板上,声声回荡,他的步子迈得笃定,没有一点滞留。无形间有种选择和差距在两间病房之中拉开,有心人都察觉得到。
Eric和赵医生对视一眼,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孟晚童颓然跌坐在*边的躺椅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她握着顾不悔的小手,感觉竟比五年前怀上这个孩子时还要彷徨。
至少那个时候孩子的父亲会抱着她说,别怕,晚童,生下这个孩子,我娶你做顾家的少奶奶。
若说顾家的财势对她没有半点吸引力,那绝对是假话。可更重要的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对爱情和家庭的向往,肚子里还孕育着一个小生命,那是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一切美好都像水月镜花,被岁月碾压过,只剩斑驳破碎的痕迹。孟晚童把脸埋在儿子的小手里,泪水淌在他的手心。哽咽着不敢哭出声来,她想不通,怎么会变成这样?
隔壁房间暖气被Eric开到最大,纪若拙裹着被子躺在病*上。脸颊不同于刚才的青白,这时红得开始冒汗了。她躺着的病*边有一把小凳,凳子上面摆着一盆清水,一块毛巾搭在盆边,另一块在她的额头上。Eric见状又吃了一惊,这屋子里刚才没有旁人,难道这都是二爷为她做的?
顾钦辞几步走上前去,拿起她头上的毛巾,摸了摸,温度热得过分。黑玉般的眼眸沉暗下来,他将手里的毛巾投入水盆,又拧了一块干净的重新叠好给她敷上。余光不悦地扫到门口的两个人,“站着看热闹?”
赵医生像大梦初醒,慌忙奔上去左右一通折腾。纪若拙大约是还有点知觉,不舒服地拧起了五官,红唇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让开!”顾钦辞喝退赵医生,将她半抱了起来,安放在怀中,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他身上的檀木香气清凉美好,她用力吸了两下,还不知餍足地往他怀里拱了拱。
这小动作让坐在*边抱着她的男人浑身一僵,眼中又翻涌起了黑色的浪潮,“只是发烧而已?”
“少夫人应该是疲累过度,今天又赶上大风,吹着了。”赵医生轻声道,“明天做个检查,只要不是病毒性的,输液两天液就好了。”
“怎么用药?”
赵医生原本想让护士来送药,想了想还是亲自去一趟:“我这就去给少夫人拿药。”
顾钦辞颔首默许。
Eric走近病*,才发现纪若拙的大衣被脱下来搭在一旁的衣架上,整个人只穿着青色的针织衫和里面白色的绸衣,时冷时热的症状让她无意挣开了衣服的领口。顾钦辞听到脚步声,动作迅敏地拉过被子盖上了她的身子。病不避医,赵医生在她身上动手动脚的时候,他虽然没有阻拦,也已经很不高兴了。怎么还能让别人有看见的机会?
她雪白的皮肤露出的并不算多,也许还不比一件性感修身的夏装暴露,可是顾钦辞就是不希望她以如此*的姿势,躺在*上被人窥见一丝一毫。
Eric很懂分寸,自然也明白二爷身为一个男人的顾虑,他低着头不去看,端起水盆去换水,前脚刚踏入卫生间,后脚就听到顾钦辞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温水。”
这时候难道不该用冰水吗?他一怔,暗自奇怪,却依言打来一盆温水。直到他看到二爷用温水拧好毛巾,在她脸上细细拂拭的动作,才明白了,二爷是怕化妆品留在她脸上过夜会伤到皮肤,要给她卸妆……
顾钦辞还是沉默不语,他极少照顾别人,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他的动作有点笨拙,有点生硬,可是那郑重其事的神情看在旁人眼里,竟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如果纪若拙醒着,她会不会也被这一幕触动?
药液安排妥当之后,赵医生还是被遣回了顾不悔的病房。顾钦辞英挺的眉宇间揉着几丝倦意,目光落在怀里的女人身上,冰凉的温度就随之升了许多。她倒下的场景仿佛在咫尺的眼前回放,甚至现在尘埃落定了,他还是后怕。
陆景尧说的对,她不仅是纪明城的一杆枪,还是个人,活生生的人,对男人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女人。他在十足的戒备下落入她的陷阱里,那她对他,又有几分真意?
顾钦辞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不愿面对她是纪家女儿的事实。好像不去思考,害怕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一样。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成了这种苟且偷生、自欺欺人的人了?
他觉得讽刺,又觉得心疼。
将她的臻首轻放回枕头上,顾钦辞走出了病房,Eric还在门外没有离开,“二爷,我叫人送晚饭和夜宵过来。”
顾钦辞淡淡应了一声,温和的视线流连过病*上熟睡的女人,转过脸来,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冷静,眸中深藏的智慧和犀利很快被黑雾遮蔽,“老城医院接受过多少捐赠?”
Eric仔细思考了半晌,不确定道:“具体的数额我可以马上叫人去调查,二爷是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去查吧,现在说什么都太早。”顾钦辞不置可否,修长的手指攀上眉心中央按了按。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不止纪若拙一个人累,他也累,可是她能倒下,他不行。顾钦辞忍着疲惫,若有所思道,“把捐赠者的信息列出来,详细点。”
“是,二爷。”
“其他事呢?”
Eric本不想再给他增添什么负担,却被二爷利如鹰隼的眼睛洞悉到了迟疑,只好如实道:“谭总从美国回来了。”
顾钦辞眸光一凛,嘴角仿佛勾起一抹冷笑,可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恕我多言,谭总这些年来对公司贡献远不如其他股东,也很少参与董事会、股东大会,为什么老爷还这么器重她?”
“不知道。”顾钦辞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乌黑如泽的眼瞳中划过常人难以理解的思考,沉吟道,“如果说是因为改制需要增发股份,确实在高层有一个好掌握的、中立的股东对大形势有利。”
这件事他也一直想不通。因为风险实在是太大,股权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金钱,却又不完全是金钱。它还象征着在一家企业、一个集团里的决定权和统治权,交给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总是让人不太放心。毕竟,他们可以拉拢谭海心,别人一样也可以。而时至今日,他也没有摸透这个无欲无求的女人到底想从这个位置上得到什么。
Eric忧心忡忡道:“谭总的儿子也毕业了,今年夏天之前就能拿到哈佛商学院的学位证书,只怕到时候让他来接管谭总的位置,局面就不那么好控制了。”
顾钦辞抿着唇,倨傲的下巴收紧了许多,自从海晏旗下的最后一家控股公司上市、业绩突飞猛进后,管理层的领导们也都各做打算,准备大展拳脚了。父亲没把实权交给他,只放他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历练。五年来他参加过不少高层会议,海晏四分五裂的趋势愈发明显,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外人都以为他是如何如何的风光,而集团内部的矛盾,他才真是有苦难言,冷暖自知。
眼下四面楚歌,危机四伏,暗处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顾家,又有多少人给他下了多少套,早已算不清楚。
“找个适当的机会把晚童和不悔送走吧,我在瑞士还有一套庄园。”
Eric震惊:“二爷,您这是要……”
“我承诺过,会保护她们母子平安。”他的话音平静有力,“直到他回来。”
Eric还没回过神,顾钦辞又低沉着语气,话里有点几不可察的无奈和悲哀:“可是我也自私。”
自私到,不想用自己的幸福来换。
跟在二爷身边已久,Eric岂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他不由得抬眼看了看病房里的少夫人,半晌失语。
二爷大可以像以前一样把晚童小姐留在身边照顾,对她含蓄的爱意只当作不知情,也不用回应,但这样势必会伤害到少夫人。所以二爷宁可把晚童小姐送走,选择一个自私的办法,既不违背誓言,也不用辜负自己的幸福。
看来,那件婚纱,他真的该催一催制作商,快点出成品了。
“澳门的河岸明珠开盘了吧?”顾钦辞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宣传做的怎么样?”
Eric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个茬,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给忘了?忙道:“是的,二爷,四厂的负责人刚刚问过集团总部能不能派个代表一周后下临剪彩。宣传方面做得也算到位,剪彩一周后将在河岸明珠承办一届拍卖会用以宣传。先后两次活动,应该收效不错。”
“随便派个合适的人去吧。”河岸明珠是集团在澳门的一家控股公司开发的新楼盘,剪彩仪式当然用不着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顾二爷亲自到场。
“可是不仅咱们自家的承办方请您从总部派人,拍卖会的主办方也寄来请贴了。”Eric最担心的就是这张请帖,“这次的拍卖会,是石老以港澳商盟的名义举办的、对非洲失学儿童的助捐拍卖。听说内地不少企业家都受到了邀请,连沈总都把这次大赏赛的金奖捐出去拍了。奇怪的是,石老在邀请函上写的不是海晏国际,而是……二爷您的名字,这里面恐怕大有文章。”
“石老?”顾钦辞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光闪烁了一下,旋即眼中多了一抹思考。
“是石老,依我看,您还是不去为妙。”
如果真是石老,那这趟澳门,他还不得不去了。顾钦辞沉思良久,摇头道:“石老当初卖了那么大一个人情给我,我岂能做忘恩负义的小人?既然他点名要我亲自去一趟澳门,就走一趟也无妨。反正都要过去,就提前几天把剪彩仪式一起参加了吧,你替我通知一下四厂。”
“是,二爷,我会提前跟四厂的负责人接洽安排的。”
估计澳门那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出于礼节一个无心的请示,能请来这么大一尊神。这剪彩仪式若是办得风光又隆重,负责人少不了要升职加薪了。
顾钦辞突然补充道:“你就不用跟我过去了,就留在D市,替我多留心这边的人。”
“二爷?”Eric闻言猛地顿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慌忙劝阻道,“我不能让您一个过去!”
黑眸深深,顾钦辞唇边扬起轻弧,“你只要做好我安排的事,我在澳门定会平安无虞。”
说着,他的表情渐渐变得郑重,“否则,就真的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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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若拙醒来的时候,天光破晓,一缕晨曦正打在她轻微睁开的眼睑上。这一晚上的梦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扔进了浓稠的泥潭里,整个身子不停地、缓慢地下坠。四肢无力,鼻腔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泥水堵得严严实实,呼吸变得困难无比。
她怔怔地望着陈旧的天花板,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哪里。
动了动胳膊,想撑起软弱无力的身体,手背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纪若拙皱眉望过去,原来是扯到了输液管。
昨晚的记忆瞬间如洪水挤进了大脑。这里是老城医院?她晕过去了?怎么会这样?顾钦辞呢,孟晚童呢,那孩子怎么样了?
*边的矮凳上放着一个简陋的盆子,盆沿搭着两条毛巾,半边湿哒哒地泡在水里,半边悬在空中,已经被暖气烤干了。看到水,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微微发出一点声响,嗓子像被燎原之火一把灼烧过,疼痛难忍。她不禁色变,咳嗽了好几声。
屋外有人推门而入,步履稳健,却匆匆。
纪若拙半撑起的身体被来人接住,低沉沙哑的嗓音从头顶滑向耳畔:“醒了?”
她吸了吸鼻子,是檀木香,安下心来,头脑昏昏沉沉的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张开又阖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衬衫领口,以鎏金线点缀着极其特别的纹路,那是被传统而高贵的古典美学大为推崇的样式,是法国革命后欧洲贵族阶级才可以用的徽记。后来贵族阶级被取缔,许多空有财富、无法再次涉政的贵族选择做起了生意,以其族徽作为品牌的LOGO,奢华又矜贵。
纪若拙对衣装格外敏感,他昨天穿的就是这一件。而听上去,他的声音也不太对劲。顾钦辞的嗓音她再熟悉不过,虽然低沉稳重,却始终珠圆玉润、甘醇得像酒,处处透着养尊处优的贵气,怎么会哑得好像砂纸在摩擦呢?
“感觉怎么样?”顾钦辞见她半天不说话,扶着她的肩膀把她稍稍拉开一些,打量着她的脸色,仍然不是很好。如墨勾画的长眉凝了起来,“还有哪里不舒服?”
纪若拙没有回答他,看向*头的柜子,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早餐,她张了张嘴,低声问:“你昨晚没回去?”
一个字一个字,也说得很费劲。顾钦辞升起了病*的*头,把枕头安放在她的后腰,让她靠在上面,又端来一杯晾成适合入口的温度的水,“喝水。”
顾钦辞清俊的眉眼看上去有点疲惫,阒黑如夤的双眸却依然湛清、明亮,触目生辉。
纪若拙没接水杯,看着他下颔上滋生的一点胡渣,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稍现的血丝,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褐瞳深处扬起淡淡的水雾,纪若拙没有说话。
在这么一家连饮水机都没有的医院里,想喝一杯温水,需要烧开了晾多久?怎么这么巧,她醒了就有的喝呢?
“你儿子怎么样了?”纪若拙小口啜着水,润完嗓子,似不经意地提了起来。
顾钦辞把水杯放回原处,理了理衬衫上的褶皱,语气波澜不兴:“那边有晚童和护工照顾。”他也不知道具体如何,这一晚上,他都极少离开这间病房。
如果不是使不上力,纪若拙真想把杯子重新夺回来扔他脸上。想到他*未眠,她又气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心里酸酸涩涩的。
顾钦辞高大挺拔的身影就站在她的*边,沉默中透着莫名的安全感。他的西装工整妥帖的搭在椅背上,上半身只穿着一件手工制作的黑衬衫,显得肃穆又大气,与他的气质不谋而合、相得益彰。纪若拙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想不出有谁比他更适合这种颜色。
“输完今天下午的液,Eric会来接你回去。”他交代了两句,将外套穿上,“我现在要回公司开会,你的朋友一会儿会过来照顾你。”
“朋友?”纪若拙轻喃着重复。
“李小麦。”
纪若拙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我病了?”
顾钦辞睇了一眼她*头的手机,“早晨她给你打过电话,我接了。”
纪若拙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奇怪,“你接了我的电话?”
顾钦辞眼神沉了沉,虽然私自接听她的电话确实很不礼貌,但她这么介意,是在防备他?
他还沉浸在思考中,纪若拙慢条斯理地拿起手机,划开屏幕,笑得有点诈:“二爷,你不是说你刚来吗?我瞧瞧麦子是几点打的电话……”
顾钦辞颜色沉暗双眸在一刹那间变亮变浅,像乌云突然被撕裂,有阳光蛮不讲理地穿破云层挤出来。紧接着他有点哭笑不得,原来她在意的是这个?
“六点半!”饶是纪若拙已经知道他守了*,待到确定时仍是忍不住轻声惊呼。
“上班族,六点半起*没什么稀奇。”顾钦辞的手在她的略显苍白的脸上抚了抚,“她很担心你。”
纪若拙当然知道她很担心她,麦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她的人。她低头翻着手机的通话列表,除了麦子打来的电话,还有不少公司里关系亲近的同事,翻到最后,她的瞳孔猛然一缩,是纪明城的来电记录。
爸爸给她打过电话?
慌神中纪若拙的手一松,险些没有拿稳手机,屏幕沿着她光滑细腻的指缝滑下来,在掉落之前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接住。顾钦辞低头睨了一眼手机上屏幕,抬头又看到她呆滞中泄露的慌张,刚毅的唇抿成一条线,什么都没说,将手机还给了她。
记录上显示着已接来电,五分多钟,纪明城的电话被他接了?纪若拙略仰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犹豫了好久,还是开口道:“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