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兰子扑进周建华的怀里,周建华搂住了草兰子一个劲儿地亲。哪里是有什么话要说,其实是有事要做。
后来两人就没了主意,不晓得是先脱你的还是先脱他的,像是打架似的,你抢着脱我的衣服,我抢着脱你的衣服,没了章程。
很快,草兰子身上只剩下了胸前的小衣,周建华却一丝不挂了。
可是,事到临头,有事儿了。明明刚刚看到周建华还威风凛凛地,隔着一层布触碰到草兰子的时候,是那样的坚挺。可是,一碰到草兰子的身子,突然便耷拉了下来。周建华急得满头大汗,也是一点办法没有,他使不上劲。草兰子,我用不上劲。心里很想用劲,可这里听不到话,接受不到信号似的。
草兰子白花花的身子躺在建华的面前,那具美丽的身子不住地扭动着,蛇一样地,召唤着他用劲,可是,他就是无法用得上劲。周建华心里急得不得了。这一急,便满头满身的大汗。汗珠啪嗒啪嗒地往草兰子身上掉。
是冷汗!草兰子一惊,猛地坐起来,搂过周建华,摸着他冰凉的身子,心里发毛:周建华的身子冰凉,可是仍然一个劲儿朝外面冒汗,而且汗也是冷的。
草兰子一吓,大哭起来,建华,你不要吓我,你不会有事吧!
周建华笑了,笑得很凄凉,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草兰子,我的草兰子。
周建华的样子非常吓人。脸上像一张白纸。嘴上讲不会有事,但分明是有了事的样子,手上的劲道一点点消逝,身子软得像没有骨头一样的。
草兰子一下子没了主意,她已经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原打算好好跟建华说说话,解解闷,安慰安慰他的。可是,没想到事到临头出了问题。建华又出问题了。她一点都不明白建华出的是什么问题。突然间就无端端地想到了死。建华会不会死的想法从她的头脑子里飘过,草兰子心头一阵难过。如果建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和山高水低,她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草兰子禁不住大放悲声。
那里马红英隐隐听到家里有哭声,心知不好,连忙往家里跑。一进屋子,便听到草兰子哭,马红英一下子慌了神,想进建华的房间,里面顶着。
草兰子,你哭什么?马红英连忙拍着门问道。
妈,你不要进来,你不要进来。求求你。草兰子哭着说,噢,不,妈妈,你待会儿进来。你别走。你别走。
草兰子没主意了似的,一会儿让妈妈走一会不让妈妈走。是有事儿了。马红英扔掉手上的鞋底,打着门问:那草兰子,要不要把你爸爸喊回来。
里面没有应声,只有草兰子的哭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针一样扎进马红英的耳朵里。
外边卢素素因为见马红英走得匆匆忙忙的,也连忙进了金家,一看马红英抚在女儿的门上,伤心欲绝的样子,心知不好,便问,红英,你这是干什么?
唉,别问了,好亲家母,别问了。唉,这事儿,你瞧瞧,看来要出事儿了。
说完,蹲下身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周建华被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周建华嘴里一个劲儿说想回小房间,两家人便将他弄进了小房间。
晚上,周建华的身子便开始浮肿了。一按一个指头印,不管用什么药也消不下去。
水廓镇的老中医沈丹蜀来替周建华看病,老先生一摸,便说,这病灶是夏天落下来的。大家指头一掐,晓得了,正是草兰子频繁地去到场上去的辰光。
沈丹蜀又说,事儿做多了。
草兰子脸一红。
事儿做多了不要紧,不应该用冷水的啊!年轻人不懂事,光晓得做,不晓得歇。这已经是不应该了。更不应该的是到河里弄水来擦洗,这是雪上加霜了。做完这种事,身上的毛孔全都兴奋得像孩子的嘴,张开了,遇什么吸什么,所以要盖好被子,就是在夏天也得这样,一点风寒都受不起的,哪里还经得住冷水去激呢?一次两次不碍,十次二十次,这就没得救了。
草兰子的头埋下去了。是这样的。沈医师就像在旁边看着的一样。每次做完,草兰子都从河里提上两桶水,一桶草兰子自己擦身子,洗下身。周建华每次大汗淋漓,先开始用水往身上浇,可是觉得还不够味,后来干脆站到场上,把那一桶水从头往下直浇。有时候一桶水不够,还要浇上两桶;自己浇还不够味,还嚷着要草兰子帮着浇。哪晓得这样子能把人浇死?
草兰子抬眼看了一眼沈医师。沈丹蜀说,要是冬天还好。越是夏天酷暑,这样用水法越糟糕。
这个时候,风是刀霜是剑啊!哪里还吃得消是河水。河里的水六月寒啊!
沈丹蜀说完就要走人。沈丹蜀没有要周森林的门诊费。大家都是公家人,都是台面子上的人,相互间熟悉得很。
出了门,沈丹蜀对一脸茫然的周森林说,周校长,准备准备吧!你这大相公,是来讨债的。
周森林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拖着沈丹蜀的手,差不多要跪下了,沈医师,你救救我们家建华。我们晓得的,你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沈丹蜀摇摇头,没办法了。伤得太重了。那次到唐刘医院时,我便晓得早晚会有这一天。唉,还小啊,小伙儿还小啊!多好的小伙儿!
说着去抹眼泪。
周森林放下了沈丹蜀,晓得无望了,也跟着流下泪来。
许先生出来时,两个男人才连忙装着无事一样地把眼睛擦干,勉强地笑了笑,许先生这才没有发现什么。
周建华真的就没有能起得来,后来,迷迷糊糊说不肯住在这里,要住到正屋里。可是,周森林还是让他住在了小屋里,说是安静,方便用药。周森林这次听了风水先生的,人这样了,不能随便往正屋里搬,一搬就要出事。可是,不搬也还是没得用,没用上几天药,周建华已经不行了,药用不进去了。亲友们送来的营养品,一点也吃不进去了。
这下周森林才让人把周建华抬到了堂屋。周森林黑着一张脸,儿子终究不行了,架不住了。要走了。到了停床的时候了,该让他到正屋里了。这是规矩啊!
晚上,周建华便不行了。
许先生哭成了泪人儿一般,抓住儿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后来,周建华嘴张了张,许先生晓得他有话要说,便问,建华,你有什么话?
我想草兰子,我要草兰子——
一直守候着他的草兰子,一听,哭得震天响,扑在建华的身上,死死搂住了建华,喊道,建华,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许先生手里松了下来,心里也松了下来。明明晓得儿子与草兰子是有了,男人哪里放得下女人呢?可心里仍然对儿子有点不满:死鬼儿子,说到底,还是想着自己的女人。个讨债鬼!全不想爸爸妈妈把你养得这么大,临去时,只是想着一个不相干的丫头子!你是作死啊!你被这个丫头子搞得神魂颠倒了。那种事就像吃肥肉,烊住了,你是烊住了,再吃不下,油闷了心了。
心里更怨草兰子,你个草兰子哪里是人,是个妖精,是到我们周家勾魂来的。我们周家跟你们金家不结亲,个建华就还是个建华,好好的帅小伙,一上台唱大戏,蒲塘里人便个个说好,丫头子的目光就像电筒照过来了。现在,你就把我咯建华弄死了。你个草兰子,也是个讨债鬼啊!你想想啊,一个丫头子像照电筒的小伙儿,被你给勾掉了!
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就去拉草兰子,让她滚,滚得远远的。
周建华醒转来,眼睛特别亮,手上也特别有劲,许先生感觉到了,心里一喜。但随即心里便明白,建华要去了。建华有话要说了。这是回光返照了。
建华指指草兰子,说,妈妈,别怪草兰子。是我自己不好,不孝,没有为爸爸妈妈尽孝。别怪草兰子。
许先生流下泪来,好啦建华,你个要死的人啦,还帮她说什么话,你有要紧的话你就快说吧!
我要紧草兰子。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们好好待她。好好待她就是好好待我!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草兰子跪在建华的脚头,哭得泪人儿一样了。
蒲塘里的老人话没有说错,金学民这是瞎揪,个周建华,一个忙场没有忙下来,人走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儿,往哪里一站,都有几十双丫头子的眼睛盯着的啊!可是,没了。像被风吹掉一样的,没了。
建华死的那天,全庄的人都去看他。周家小院子再一次挤满了人。马灯,也就是桅灯了,蒲塘里人叫马灯,墙壁上到处都挂着。顾先生不懂蒲塘里人的乡风,这人走了,得有个灯照着啊!所以,蒲塘里人给建华送灯来了。姜九五吃晚饭的时候才听说建华死的事,吓得晚饭碗都掉下地了。建华对他太好了,每次建华来玩,都给九五糖果,或者带本连环画。周森林一家,九五特别喜欢建华和亚君。九五还说长大了就娶亚君做婆娘的。九五这下晚饭也不吃了,连忙往建华家飞奔。到了周家的院子里,怎么也挤不进去。他人小,只看到大人的背,于是,连忙挤到屋前,爬上窗台,大声哭了起来,嘴里喊道:建华哥哥,你不能死啊!
其实,九五来的时候,建华已经断了气了。一屋子人在哭,也没有人听得到姜九五的哭声,方跃进是听到了,觉得他这个弟弟真是调皮,竟然爬到了窗台上,连忙将九五拉了下来,举手就要打,九五这下来了劲,我来望建华哥哥,关你什么事?你打我,我就跟你打架。方跃进举起来的手,终于没有打下来。
这时候,哪有心思训小孩子哩!方跃进平常跟周建华处得也相当不错,建华比他大一两岁,可是,这人突然间没了,天天在一起的人,突然没了,由不得人不伤心。他看看九五那样子,倒也是认真的。便离开九五,去找爸爸方德麟去了。
周家没有小地。周家不是农业上的人,不种田,也就没有小地。这下问题就来了,周建华葬在哪里呢?
乡下的人遇不到这样的问题,每一个乡下人都有自己的祖茔。祖茔边儿上,环伏着的坟墓,都是这个门族的人死后埋下的。现在周家在蒲塘里没有祖茔,这下问题确实大了。
蒲塘里人到了这时才想起来,唉,这个周建华啊,实实在在是为蒲塘里人死的啊!人家跟你都没有瓜葛,可是人家却在你们的生产队里死了。
郏正宝说,建华是为七队死的,葬到七队场边吧,他是场长,也让他天天看着他的农场,让我们的社员天天能看到他,跟他说说话!
周家也没有什么话了。只好这样做了。
周森林在大儿子第二次病倒后,一直没有哭,也没有讲一句话。不过他的脸更黑了,黑得让人难过。他一天都没有离开建华。建华停尸在堂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哭,他一直拉着建华的手,一边嘴不住地动,像是在跟建华说话似的。建华放进棺材里,他就一直摸着棺材。建华的棺材到了场上,他一直坐在棺材旁边的地上。许先生和草兰子晓得他这是有问题了,要拉他起来,他把两个女人的手一摔。
直到几个劳力挖好了坑,一起来抬棺材埋的时候,周森林才终于喊了出来。周森林的那一声喊叫真吓人,很响,很难听,很戳人,让人毛孔直竖:个讨债鬼!周建华,你个讨债鬼!我白养你了!说着,挖下第一锹土,摔到了棺材盖上,挖第二下时,就没有了劲,瘫在了地上,嚎啕大哭,手抓着泥土不放,疯了一样地哭。蒲塘里的男人一看,不得了,森林是太伤心了,没有个男人这样哭过的,森林这是太伤心了。
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跟着森林哭了起来。哭得不由自主,哭得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