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不喜欢有人在她寝宫里到处看,若是让她知道你这般冒犯,怕是会让你……不太好看。≥”皇甫宣略显沉重地坐起身来,望着置身内阁中的某个人说道。
元郢唇角轻笑了一下,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对于自己意外想象到的某个场景有些惊讶,不着痕迹地藏起,才坐回一旁。
“虽有听说,你失去记忆了,却还是想要亲自向你证实一下。”皇甫宣对上了元郢,没有要退却的意思,唯独久病让他看起来显得很疲劳,“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南埕帝君到底在担心什么?”元郢自然察觉到皇甫宣的语气,反而并不急于证明,绕了下圈子,又问,“莫不是担心,本王想起你是如何将她从本王手上抢去的。”
皇甫宣耸了下眉,却出乎元郢意料的轻松。“你果然忘记了。”
倒是轮到元郢不安了,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不知道的事令他陷入困局,他很想知道,又不能表现出来,想要放松,却唯恐错过。昭华郡主的事,总是莫名成为他的软肋一般,让他不自知,莫名恼火,仿佛有关于她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了他的预料。“南埕帝君凭何自信如此呢?”
“元郢,你可知,她为何不担心你是否记起从前吗。”皇甫宣适时反问。
元郢只是一时思绪间松懈,猝不及防。
未等他回应,皇甫宣便径自揭开了答案,“因为她早已猜到,你会记起一切。若是你记不起来这所有,遗憾的并非是她。元郢,你忘记的这个女人,本来是你至死都不舍得忘记的女人。”
南埕大军以疾分两路左右包抄了卫逞驻军大营,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鸣鼓作战。纵西夷军队有所实力,亦在这突如其来的反包围之中处于下风,此一战极为迅,南埕大军直指要害猛攻,两侧夹击,彷如一时之间破竹。
直到南埕大军将夷军击溃,尽数俘虏,我踏进了卫逞的营帐。
卫逞抬起头看到我的那一眼,竟然自嘲地笑了。
我由得他笑,即便麾下将士不解欲上前辱骂,我也抬手拦下,喝退左右。
“我早知会败在你手上。”卫逞大概笑够了,才黯然说道。“当日送你离开西夷之时我便说过了,有朝一日你我必定会在战场上相逢。”
“看来你后悔当初让我活着出西夷了。”我怎能不明白他话里的不甘心。
“看来,软禁北韶摄政王只是你的第一步棋。”卫逞在输的这一刻总算是明白了,“不过我好奇的是,他真的不记得一切了么。”
“我想,你大概永远没机会知道真相了。”我说。
走出夷军大营,即刻交代下去,留部分兵力将夷军俘获至落香山寨。南埕大军稍作整顿乘胜追击,直迫西夷王城!
这一战结束得很快。
比预料中快得太多。
卫逞之死成了打开西夷王城大门的钥匙,他的尸身悬于阵前,王城守军不战而败,王宫内外仓皇落逃,当初四国鼎立,与东伏、南埕、北韶并肩的西夷,成了第一个消失在乱世的王国。以它君主之死而亡。
留军驻守西夷王城,悬南埕战旗。
我带大军退回,在落香山同余部汇合。这昼夜的苦战,军队都累垮了,不得已只得交代下去,今夜大军在落香山驻营休息,明日回宫。
“派人带个消息回宫。告捷大军已平西夷,明日凯旋。”走进山寨,我交代了一声。
大哥从门外走进来,看了看我,张了张嘴,却皱着眉把话又吞了回去。
“你若自知有愧于我,诚心悔过。那便当我还是兄弟,可唤我一声老九。你若觉败给我,身为待罪臣属被俘,就称我为郡主。”我虽气不过,可眼下大军重归麾下,正是用人之际,何况置身山寨,他仍是大哥。
在沉默了半晌后,他开口说道。“老九,大哥对不住你。”
“够了,这样的话,多说无意。此刻之前的事过去便不要再提了,从此刻开始,你须得明白,该遵从谁的意思,以谁为主,你若再叛变于我,仅存的情分也莫提了。”
“九爷。”寨子里的弟兄闯了进来。
“说。”
“宫黎来了,候着有半日了,见不见?”
我沉思了一会儿,“让他去后厅里等我。”
宫黎主动来找我,还是头一回,自从卫逞将宫昱交给我当诚意的表示,我让大哥将宫昱送回给宫黎之后,便许久未与他有所联系了。猜不到他此次来是为何,索性直接去见他来得痛快。
宫黎站在厅内等候,伏凝带着个不大的孩子坐在一旁。
“怎么了?”我大步入厅,见他面色凝重,便故意轻松地问,眼见着伏凝身边的那孩子可爱得紧,忍不住逗弄了下,“这小子的眉眼倒十分好看。”
伏凝抬头看我,抿了抿嘴,没说话。
“来。”我伸手接过孩子,抱了过来,坐在厅中,将他放到膝上。
他也不怕我,睁着一双眼睛看我,好奇得很。
“多大了?”我问他。
这小子居然皱了皱眉头,丝毫不理会我的问题。让我意外吃憋,这臭性子跟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倒有几分相似。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眉毛,眼睛,低下头去,然后挣扎着从我怀里跳脱跑回了伏凝身边。
宫黎立在那里一动未动,伏凝眼看着厅内愈僵持的气氛,抱起了孩子,“姑姑,我们先出去,你们聊正事吧。”
“正事?”我看着伏凝出去,重新看向宫黎。“什么正事?你师父如何了?”
“他还是老样子,疯疯癫癫的。”宫黎回道,循我示意坐到了一边,“听说你此行不仅一举灭了西夷,也将伏昂收押了。”
听这话的意思,他并非在求证我,反而像是,“有什么话就直说,你我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宫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如果你是打算替他求情,就算了。”这一次伏昂所做的太过分了,即便是不允南埕一个交代,我都不能放任他为所欲为了,他固然是我的弱点,可是他已经成为一把指向我的利刃,和初时那个依赖我的孩子不同了。
“我此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宫黎话里有话,却又像是为难如何说出口。“若伏昂不是你弟弟,他与东伏王室毫无血缘关系,你将打算如何处置他?”
我猛地犯蒙,宫黎的这话一出口,让我觉得不仅仅是天塌地陷般的沉重。“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难道从来就没怀疑过吗?你伏家的人生性好战,善战,骁勇有谋,而伏昂生性懦弱,自负,无主见。你是否真的没有怀疑过,伏昂与你伏家毫无血缘关系?”宫黎一点一点提示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下去。“此事一直是东伏的宫廷秘闻,早些年在伏宫流传,后在东伏先帝斥责下才禁口。伏昂,并非是先帝之子。”
“你能证实?此事……我父皇可知晓?”我倒吸一口冷气。
宫黎点头,“此事,先帝知情。当初先帝膝下除伏昂外另有多子,可惜先帝都无意托付皇位,所以让我师父寻来了伏昂,假装皇妃之子。”
“为何?”
“我师父早已为陛下的几位皇子批过命数,大皇子幼年早逝,二皇子也将因故送了命,三皇子作乱为祸东伏,后来,也都是应验了的。”宫黎悉数说出。“怕是希望你好过些,才让伏昂继承了王位。”
“真是好笑。”我心乱如麻,无法分辨他所说的是真是假。
“伏昂自己,也是知道的。”
又是一晴天霹雳。
“这算什么?”我问。这到底算什么?闹了半天,连我以为是我弟弟的人都变了,所有的愧疚,所有的难过,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竟然变得愈可笑,愈的莫名其妙。
“那个孩子。”宫黎看向厅外,转开了话题,“是你的儿子。”
我循着他的意思看了过去,被伏凝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孩,透过厅门,看向了我。
“明早我们就会带他回去,你或许想要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宫黎起身,看伏凝抱着孩子进来,伏凝将孩子放了下来,看了看我,宫黎折身带伏凝出去了。
他站在我面前,看着伏凝离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却努力强装镇定。
我坐在那里,未动。我问他,“你叫什么?”
“大胆!”他突然厉声呵斥我,“寡人是堂堂的北韶帝君。”
我不禁泛起笑意。
小小的人儿,眼看着他自己的呵斥没能吓到我,显得有些慌张了,语气也渐渐软了下来,吞了口吐沫,抬高了头说道,“寡人……寡人姓宇文,名……呈御。”
眼见着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还死撑着,我却愈有了笑意,不知道他到底是像我,还是像元郢。
“宇文呈御。”我在嘴里轻轻念了一遍,半蹲在他面前,即便是换了姓,元呈御也是蛮不错的,“很好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摄政王叔……”他在我面前,声音愈软了下来。
摄政王叔?元郢?!我仍觉得想笑,似乎一切都是冥冥间注定的,元郢给他自己的儿子起了名字,不禁小声叨念,“他哪里是你的王叔?”
“你说什么?”他才五岁,怎么明白我在说什么。
“没事。”我看他的小手不自觉地伸向我,又摸了摸我的眉眼,“你知道我是谁么?”
“凝姐姐说,你是娘娘。”他小手指着我说。
我细细算了一下,这辈分没错,只是这说法,也算不上错。我的确是娘娘,“身为一国帝君,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不回答。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不说不做,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睛看向一个地方不要乱打转,这样别人就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了。”
他静静听完了我的话,好像听懂了似的,很开心。
“你明白了么?”我看他的样子,也觉得好奇。
他才又想了想,“可是娘娘说的,和王叔好像。”
我停在原地一怔,才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就在说他一样,也就跟着他笑了起来。
真可怜。
“御儿可以和娘娘在一起么?”他忽然问了一句我不敢问的。
我看着单纯而又认真的小表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御儿想跟娘娘在一起么?”
他点了点头,很肯定的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御儿喜欢娘娘,想跟娘娘在一起。”
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了。
“御儿是北韶的帝君,娘娘跟御儿回北韶好不好?”
“御儿,你为什么喜欢娘娘呢?”我问他。
他真的认真想了好久,然后一本正经的告诉我,“娘娘好看,娘娘比御儿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娘娘还会对御儿笑,娘娘不骂御儿。”
忍不住,我竟一刻也忍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里。
我竟然恨过他,恨过因为他害我失去元郢!
“娘娘。”御儿在我怀里小小挣扎,似乎是因为不大舒服。
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擦去噙在眼眶中的泪水,我问他。“御儿既然喜欢娘娘,那娘娘带御儿去睡觉好不好?”
他低下头犹豫了好半天,才很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这一夜或许注定就不寻常,命运和命运的交错,往往让人觉得意外。此前五年间,每一夜入眠我都无法安然入睡,想起过往,总会心疼。
“……后来,狐儿又回到了城里,回到男孩的身边,狐儿很喜欢男孩,所以放弃了它爱的森林……”故事编到最后,我却不知该如何结局,我不怎信王子和公主幸福美满生活下去的大团圆,又不想告诉他一个会让他失望的结局,低头看他,他躺在我怀里睡得正香。
长长舒了口气,我抬起头,看向厅中。
将御儿小心安置妥当,盖好了被子,掖好了被脚。我走回厅里。
伏昂站在那里好久,也是一动未动。
“你还记得,幼年时阿姐带你去骑马么?”我与他擦肩而过,走到桌前,翻过酒杯斟满了酒。“你父皇说你身子弱,不让你出宫,阿姐带你偷偷溜出来,结果你胆子小,不敢骑。阿姐好不容易扶了你上马,结果勒错了缰绳,马儿飞奔起来,你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一日小昂摔断了脚,不敢回宫。是阿姐背着小昂回宫的,父皇骂小昂无能,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给伏家丢脸。父皇责问小昂,日后若继承了帝君之位,该如何守护东伏。是阿姐站出来,”伏昂接过我没说完的话说了下去,“阿姐说,日后小昂继承王位,阿姐定亲披战甲策马沙场,替小昂守护东伏,替东伏守护小昂。”
是啊,替小昂守护东伏,可是一经多年,变得只是人心,时间让**膨胀,却淡忘了曾经的相濡以沫。“小昂,阿姐从未变过,可你是怎么了?”
“因为看阿姐太辛苦了。”伏昂僵直的眼神,看了过来。一双眸子失了原本的精致,愈呆滞,记忆里熟悉的小昂是个怕阳光的男孩,可眼前的伏昂却让我觉得,时间带走了我自以为熟悉的一切。“阿姐从不说苦,阿姐从不说累,可是小昂每次依偎在阿姐身边,都会觉得阿姐好冰冷,冷得就像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可是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让阿姐改变了,阿姐会笑了,阿姐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温度,阿姐的心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小昂以为,因为那个人很厉害,他可以帮阿姐,可以让阿姐不那么辛苦……小昂害怕他抢走阿姐……”
“小昂害怕他抢走阿姐!他让阿姐哭了!他让阿姐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伏昂失控了。
“阿姐,小昂也可以,可以帮你。我们俩一起努力,小昂以为,只要给我机会,我可以赢他!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不是个完全要依靠你才能站起来的蠢货!小昂也可以保护你!”
可是自负终于毁了他。
“阿姐,你知道了。对吧?”伏昂在我的表情里察觉到了,就像我曾经说过,他是个敏感的大孩子,自卑,懦弱,但是从前的他,不该是眼前的模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知道的……”
“为什么?”我端着酒杯转身,走到他面前,他的双眼突出,绝望得让人心疼。“为什么你没有亲口告诉我。”
“我想当你弟弟啊。”他忽而就哭了。“我想成为你弟弟,真的成为你弟弟。我想要你好好看看我!”
我皱眉,抬起头,将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控制住,不让它落下。“你从来都是我弟弟。”
“阿姐,小昂错了吧?”他看向我手里的酒杯,问我。
“小昂,你不该想太多的。若不是私心作祟,你怎么会受卫逞挑拨离间,怎么会上西夷的当呢?!你私自利用敖战的愚忠,带着南埕大军离开的那一刻,你就彻底错了。”因为在那一刻,让我彻底清醒了,你我虽为姐弟毕竟心思不同,丝毫的差池会让我们之间天翻地覆,不仅仅是需要向南埕,向皇甫宣交代,不仅仅是要军中立威,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就怕了!东伏虽被废,可是伏昂终究是东伏的帝君,他可以轻而易举召集旧部,带走我的亲信。
只在那一天,我没办法设身处地去想,伏昂同敖战是否怕我为难才这么做。我只是很怕,一个人闯回南埕王宫的时候,我就很怕,伏昂冒失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我轻易失去辛苦建立的一切。伏昂在,东伏旧部依然臣服于他,我也可以责难其他人,甚至是处置敖战。
可是我不能!我必须留着敖战替我打仗!
伏昂,就成了我跟这些旧部之间,一颗隐形的定时炸弹。
伏昂的眼神,从惊慌,不知所措,到最后的坦然释怀,平静接受,他从我手中接过了酒杯,他笑着问我,“阿姐,你会像从前一样吗?小昂睡着的时候,你会在身边吧。”
泪,终于忍无可忍,肆意倾斜、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曾经誓死想要守护的人,如今我竟然要亲手……
伏昂笑了,看着我哭,他却笑了,一如从前那般天真明媚。
“阿姐,我要是你的亲弟弟就好了。”
伏昂仰头,将杯中的酒尽数吞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