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禾虽然知道常清所指的江湖是这旷阔世间,而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片充斥着刀光剑影的方寸之地。但她还是想起了那双眼,还有前世唯一一次仿若少女般的心动。
不过那份心动也极是短命,大抵因为如此才令她记忆颇深。
沈嘉禾不知道那双眼的主人叫什么,他是什么身份,甚至连长相都不清楚。
她只见过他一面。
当时他全身包裹在黑暗之中,与遥遥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仿若落入了月色的光,清冷又孤高,刹那间便摄住了她的魂。
不过沈嘉禾选择踏入江湖,并不是因为她想要去找前世那个让她心动的人,来一场再续前缘。毕竟茫茫人海,光凭一双眼去寻,实在是天方夜谭。
况且她觉得他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过都是她的臆想。
实际上,沈嘉禾对他一无所知。
虽然心动,但不该盲目。
然而理智归理智,沈嘉禾心底终究还是存着几分少女心思。
纵然明白见不到他,但心中也总想着自己沿着这条路走,会不会踏过他曾走过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她想见识更加广阔的世界,体验前世不曾体验过的人生,甩开前世那般多的枷锁和束缚,不再是丞相女儿的人生,而是完完整整的过一次属于沈嘉禾的人生。
如此,才不辜负她重活这一世。
沈嘉禾对江湖的形势其实也并非全然不知。
新皇上位,朝中尚不安稳的那阵子,民间亦有一群武林人士在聚众闹事,屡屡挑衅皇威。
沈嘉禾当时从未想过还有这股势力的存在,便叫人暗暗探查了一番,也算是了解了个大概。后来那些武林人士没闹多久便偃旗息鼓没了声息,沈嘉禾觉得他们是群莽夫,不成气候,也就没再理会。
然而,人生一梦,白云苍狗。
如今武林的形势与她所知的,应当是大不相同。
既然想要踏入江湖,这些总该了解才是。
沈嘉禾便问常清,“江湖在哪?”
常清一愣,问她,“哪个江湖?”
沈嘉禾想了一会,回道:“就是两个人喊着‘看刀’‘看剑’‘要你狗命’‘要你狗命才对’的那个江湖。”
常清:“……”
常清:“……我应当是知道了。处处皆是江湖,小施主不妨到市井之中去寻寻看。若是想看小施主刚刚说的那个江湖,哪里树林浓密往哪里冲,应当就能碰上了。”
飞泉山上自然有常清说的浓密树林。
沈嘉禾想,她对江湖究竟如何一无所知,不如先冒险一些试个水。
于是趁沈周氏还没拜完佛,她便带着一脸忧色却执意要跟在身旁的书琴,偷偷摸摸往树林深处走。
常清那话自然不过是句调侃,但沈嘉禾还真的在树林里看到一黑一青两个侠客执剑对立。
二人肃穆着一张脸,站在空地中,相视而立,静默不语。
林间的风仿佛都被这气氛感染,吹得小心翼翼。
沈嘉禾矮身躲在树后,小小的身躯被粗壮的树干遮住了大半。
以她的视角只能看到青衣侠客的面容。
他长相普通,但左脸颊上却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不言不笑,登时显得有几分狰狞。
过了半晌,却听那位黑衣侠客缓缓道:“你身上有伤,我让你三剑。”
青衣侠客登时不干,大声道:“你凭什么让我三剑!我让你五剑照样赢你!”
黑衣侠客沉稳地接道:“那我让你十剑。”
青衣侠客脸憋得通红,“我,我让你二十剑!”
沈嘉禾:“……”
这俩人脑子有病吧。
两人仿佛杠上了一般,水涨船高的抬着数字,然而抬到一百,那黑衣侠客却仿佛阴谋得逞一般冷哼道:“让我一百剑?我这百叶剑法可是正正好好一百剑,落在你身上保证要了你的命。”
那青衣侠客懵了一下,随即摆出大意了的表情,捂着胸口,“卑鄙小人。你是什么时候创出的新剑法!哼,不过你以为我会坐以待毙?刚好我新创的剑式还没想好名字,就叫哑血剑法与你抗衡!”
沈嘉禾:“……”
抗衡什么啊,在火锅界抗衡么……
沈嘉禾对这场决斗陡然失去了兴趣,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踏踏实实去市井收集有关江湖的讯息,不要让这些破坏自己对江湖中那些大侠的印象。
市井中的信息鱼龙混杂,多数是些平民百姓的家长里短,与沈嘉禾想要知道的相去甚远。
不过很快的,她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将时间浪费在市井中,去听那些琐碎分散且微不足道的消息,只要留心找到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便是茶馆中的说书先生。
大抵是沈嘉禾重生之后的那几日郁郁寡欢了无生气的模样,着实吓坏了丞相。
他本是不准许她去那种人多纷乱的地方。
然而这几日,他见她的神态慢慢有了几分生气。虽然不似从前那般活泼,但也算是逐渐好转了起来。
再加上沈周氏经不住沈嘉禾的软磨硬泡,劝慰了丞相两句。
丞相也只好默许沈嘉禾出府的事情。
然而默许归默许,沈嘉禾要去的地方毕竟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保护的人不能少。
丞相恨不得把府里的侍卫统统都派出去将沈嘉禾严严实实地围在一个圈里,确保她不会遇到半点意外。
他还一反平日里行事讲求低调的准则,要求那些侍卫将丞相府的标志亮出来,哪里显眼摆哪里。省得那些歹人辨识不清,前来造次。
这般部署下来,沈嘉禾身后少说也要带上二十个护卫,丞相才勉强同意她出门。
人多虽然有些拘束,但于沈嘉禾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她上辈子只学过几招防身用的花拳绣腿,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当真遇到歹人,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学来不过是求个心安。
这一世就更不用说,她才八岁,力气大的人随手一捞便能将她带走。花拳绣腿施展不开,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她虽然想走江湖路,但还没打算那么莽,一切以稳妥至上。
更何况,人多,尤其丞相府的人多,还有另一个好处。
说书先生所讲的故事,无非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关于朝廷,多半是些宫中秘闻,由说书人的口中讲出,沦落为听书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另一部分,便是沈嘉禾要探听的江湖。
说书人见沈嘉禾带了这么多丞相府的人来这小茶馆中,自然能意识到她的身份。
再讲宫中的事情,显然就是作死了。
然而这生意还要做。
寻常人家的家长里短,他说得还不如那些听书人的媳妇精彩,也留不住客。
说书人思来想去,只好卖力地讲起江湖中发生的种种事情。
新的江湖事说完了,便转头忆起江湖旧事。
这些事大多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说书人又为了故事的跌宕起伏,添加了几分杜撰和夸张。一段话说下来,至多能信三分。
然而这零零碎碎地听下来,沈嘉禾却也还是摸清了如今的江湖形势。
沈嘉禾端坐在房中的书桌前,铺开一张央国的地图,执起毛笔,顺着记忆中那说书人的描述,在上面圈圈点点。
江湖之中大大小小的帮派数不胜数,其中比较出名的,大多盘踞在南方。比如这白家的无垢剑庄,还有那班家的乾坤庄,都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
而这北方,靠近都城,颇有威名的,也就只有秦家的八方庄。
食指轻敲房门,发出“笃笃”两声轻响。
沈嘉禾将地图卷了卷放到一旁,扯过一张白纸,执笔随手写下几个字,头也不抬道:“是书琴么?进来吧。”
书琴在门外应了一声,轻轻推开房门,脸上带着几分俏皮的笑意,道:“怎么小姐总能猜到是我呀?前几次你说是我走路不稳重,这次我都学着书画姐姐轻走慢行了呢。”
沈嘉禾瞧了瞧她端着的冰糖银耳莲子羹,笑着道:“你每次来时不是带着莲子羹,就是带着这样那样的糕点,小风一吹,那香味便飘进来了。我一闻,就知道是你来了。”
“夫人若是听到这话肯定十分高兴。”书琴上前几步将瓷碗放置在沈嘉禾的书桌上,语带笑意地催促道:“小姐您快尝尝。夫人说这道冰糖银耳莲子羹,夏日吃再适合不过了呢。”
沈周氏不忙的时候经常会跑到庖厨里做做糕点小吃,或是研究些她在外吃过觉得好吃的菜色的做法。她乐于下厨且厨艺精湛,但凡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沈嘉禾就没有继承到她娘亲的这一点。
从小到大过着饭来张口的生活,如今便是连生火都不会。
可她既然想要走江湖这条路,以后没有人会供她养尊处优,这些事总要靠她自己来做。
沈嘉禾舀起莲子吃下,若有所思道:“是该学学了。”
“小姐你要学什么呀?”
书琴站在书架前,将几本书摆正,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小姐你最近不是出门去茶楼听书,就是窝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的,搞得特别神秘,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沈嘉禾随口道:“你家小姐打算出书。”
书琴眨眨眼,惊奇道:“出书?您是打算写《苦命少侠俏狐狸》、《霸道厂公白貂妖》,还是《我与邪魅师兄二三事》啊?”
沈嘉禾:“……”
为什么你好像非常懂的样子啊?
书琴看沈嘉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连忙说道:“小姐你放心,这事我肯定不会跟老爷和夫人说的,你就放心写。”
她拍拍胸脯,隐隐带着自豪道:“你要是哪里不会写可以问我,市面上的话本我基本都看过,套路熟,门儿清。”
沈嘉禾:“……”
上辈子你明明说你一看书就头晕脑胀爱睡觉,没办法陪她一起读书的!什么时候还博览群书看遍世间话本了!骗子!而且还不带着她一起看!还她的莲子糕!
沈嘉禾吐出一口气,觉得质疑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便顺着她误解的方向走,含含糊糊道:“也就江湖啊什么的。”
书琴了然点头道:“哦,我说小姐你最近怎么总去茶楼听书呢。”
她上前两步为沈嘉禾磨墨,口中道:“我沾小姐的光听了几段,还怪有意思的。那人要不说,我还不知道曾经的无涯寺居然还算是他们口中那个江湖中的一派。”
沈嘉禾执起笔,随手写下无涯寺三个字,点头道:“我也颇觉意外。”
听那说书人所说,这飞泉山上的无涯寺曾经也是江湖中的一派,根基虽稳名气却不算大。
后来前任住持圆寂,由当时三十四岁的妙慈接任住持之位。他专心礼佛,不理俗事。门下弟子亦是安守本分。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将无涯寺与江湖联系在一起。
说书人为了助兴,又连说了几个关于妙慈住持的事情。
沈嘉禾听着觉得不太靠谱,也就没再细听。
沈嘉禾兀自想着,站在一旁的书琴闲不住地建议道:“这话本里啊,什么少侠侠女的都俗套了。小姐你写个武林盟主怎么样?我听那说书人讲的可威风了。什么单枪匹马闯进地煞教,灭了人家的分坛,杀了邪教众五百余人。还有……”
沈嘉禾摇头道:“地煞教里里外外加起来怕是也没那么多人。”
“那也是厉害的呀。”书琴满不在乎道,“小姐你想,地煞教是什么地方?是灭绝人性手段残忍的邪教诶。敢单枪匹马闯进去,就这种魄力,他不当盟主谁当盟主。”
食指敲了敲桌沿,沈嘉禾问道:“你似乎对这武林盟主颇为推崇?”
书琴眨眨眼,开着玩笑道:“哪个姑娘不想嫁个盖世英雄一般的人物啊。”
沈嘉禾便笑了起来,慢慢道:“这地煞教出现在江湖是在二十多年前,他被推举为武林盟主算一算也有十六年了。听闻他有一双儿女,年纪可都比我大。你确定要嫁这个盖世英雄?”
书琴:“……”
书琴装作哀叹的样子,道:“生晚了。只能做这种英雄人物的儿媳妇了。”
沈嘉禾半是无奈地道了一声,“贫嘴。”
书琴笑嘻嘻地拿起桌上的空碗,“书画姐姐说老爷下午要招待来自沧州方向的官员,要我去帮忙准备一下。我便不打扰小姐啦。”
沈嘉禾点点头,道了一声,“去吧。做得仔细些,你一贯爱马虎。”
“晓得了。”书琴应了一声,刚迈出房门,又转身探出头来,一手握拳道:“小姐加油。以你的文采绝对能超越小兰花,我支持你。”
沈嘉禾:“……”
那是谁哦……名字还这么娇俏。
目送书琴离开,沈嘉禾展开地图,重新看了起来。
既然是要闯荡江湖,必然需要一技傍身,若是能习武自然是最好。
毕竟这江湖之中并非人人都是清高正直的侠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她是女子,独自出行本就不便,再不学些东西保护自己,闯荡就只能算是作死。
然而央国如今国运昌盛,只是在北方边界偶有外族侵扰,境内一片祥和,便兴起了重文轻武的风气。
沈丞相是文人,位高权重,又颇得皇上倚重,难免也是如此心态。无论那些门派在江湖中的地位多高多有名,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群草莽之辈。
若是听说沈嘉禾想要入那些江湖草莽的门下学什么舞刀弄枪,她爹怕是连门都不许她出。
更何况这种大门派收取弟子的条件一贯严苛,八方庄能相对宽松一些,但没她爹的首肯,她必然也是入不了门的。
不过沈嘉禾自知没有学武的天分,这条路子她想了一会觉得走不通,便果断地换了条路。
笔杆朝下,轻划过地图上的山山水水。
沈嘉禾一边在心里谋划着,一边自言自语道:“闯荡江湖得想个法子从这个家里合情合理地走出去,不能学武但要学点别的保证自己的安全,学什么……啊,有了,我怎就把他给忘了。”
天玑峰上有一神医,名叫季连安。
沈嘉禾将天玑峰圈了起来,笑眯眯道:“就你了,老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