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孙韩湘?该不会就是那个什么上洞八仙之一的韩湘子吧?”小武有些不太确定地反问道:“韩愈这个人名气固然不小,但没听说过他最后去求仙学道了啊?而且刚刚你不是还说他反佛反道嘛,又说他在被皇帝给贬斥的路上依旧死性不改,他怎么可能会忽然性情大变地去求什么仙学什么长生道了呢!”
“韩愈最后有没有性情大变我不清楚,但关于韩湘子的传说之中,确实是有着一段与韩愈有关的故事,至于其中的真与假,有那么重要吗?”张扬浑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当然,传说固然只是传说,而史书中所记载着的韩愈确实是一个铁齿铜牙一门心思进行着反佛反道大业的迂腐文人。据说他自命是承续了儒学道统的真传,而他之所以会激烈地反佛反道,是因为他一心想要恢复自魏晋以来旁落的儒学一统的至尊地位。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佛教在隋唐时期达到了鼎盛,引起了多方势力的警醒与诋毁。据说唐代时共有佛教寺院四万多所、僧尼三十多万人,寺院所占土地上千万顷,蓄有奴隶十五万多人,不论对哪个势力来说都是一股不容低估的势力,其中所涉及到的人力、财力、物力甚至都可以媲美当时的边疆小国了。”
小武闻言愣了一下,歪着头面无表情地淡然评论道:“寺院经济和僧侣地主势力的膨胀,直接影响了封建国家的财政收入和世俗地主的经济利益,一个绑架了经济系统,一个把持了政治环境,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龃龉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后的结果,不外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这两种状况而已!”
被小武这一本正经的评论唬得一愣的张扬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小武有些空洞的眼睛,又无奈地摇头苦笑起来。虽然他不知道小武为何会认为自己的头脑中有一本大百科全书,但就在他们俩聊天的这一小段短暂时间里,小武居然发生了好几次神情恍惚的状况,按照这个频率下去的话恐怕小武最后只会迷失于那虚无缥缈的百科全书内容之中,自觉不自觉地开始选择逃避现实、无视眼前这真实的世界了!
有着这样担心的张扬小心翼翼地看了小武一眼,故意咳嗽了一下,提高了声音继续介绍道:“虽然韩愈奋不顾身地向唐宪宗表达了自己坚决反对的心情,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当时佛教的发展和人们的崇佛心理,在贬斥韩愈为潮州刺史以后,唐宪宗还是快马加鞭地加快了迎奉佛指舍利的脚步。《旧唐书》中对此事有着非常简练的记载‘迎凤翔法门寺佛骨至京师,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如不及。刑部侍郎韩愈上疏极陈其弊。癸巳,贬愈为潮州刺史’,至此,韩愈的反佛大业算是彻底失败了。”
小武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但却也难得地给了张扬一个反馈,他问道:“自从西汉末年佛教东来神州以后,其发展之势虽然也是偶有沉浮,但又何曾会因为几个人的反对而日渐式微呢?即使在大唐开国之时,为了标榜李唐江山的正统性而尊道抑佛,也丝毫没能影响到佛教的继续散播与繁荣昌盛啊!”
“其实佛教发展史也远非你所了解的那么一帆风顺,至少在历史上就曾经发生过‘三武一宗’的灭佛事件,对佛教的发展造成了非常深远的破坏与影响。”见小武似乎有了一些兴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张扬有些得意地继续说道:“三武,分别指的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和唐武宗李炎;一宗,则指的是周世宗柴荣。据说在北魏太武帝禁佛之前,仅洛阳就有寺院一千四百多所,僧尼数万人;而北周武帝宇文邕禁佛时,境内佛寺有三万多所,僧尼数量居然超过了两百万人;在宇文邕征服北齐之后,赫然发现北齐的佛寺早已超过四万所,僧尼数量超过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还多!这种状况下不灭佛能行嘛!”
说到这里,张扬刻意停顿了一下,见小武似乎不想发表评论,他才又继续说道:“至于唐武宗禁佛之时,更是达到了‘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这种耸人听闻的程度;再到后面的周世宗,所面对的几乎也是完全相同的经济形势。据说周世宗在禁佛时期曾经颁布过一份规定,要求出家之人在出家前必须先获得父母、亲属的同意,再统一设置戒坛,不允许私度僧尼,同时还禁止了佛教剃度过程中一些伤害身体的残忍方式——说起来,官方举行的集体剃度倒是跟最近这几年被各种吹捧的集体婚礼有些相似的地方。”
“周世宗柴荣?那是五代十国末期的事情了吧?再往后不就是宋太祖赵匡胤了吗?咱们一直在聊的不都是唐朝的事情么?怎么一下子就跳到了宋朝?”小武被张扬跳跃性的介绍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不解问道。
面对小武的追问,张扬有些不好意思地哈哈了两声,略显尴尬地摆手解释道:“怪我,怪我,一兴奋就有些说得太远了,咱们还是回过头来接着说唐朝的事为好。其实自古以来,中国的传统势力对于宗教力量一直都有着一条不能宣诸于口的暗中限制,就是无论任何宗教都不能成为超越世俗的独立世界。世俗政治往往会选择与某种宗教进行深度合作,但也会刻意维护着自身的非宗教性,并时刻保持着对宗教势力的有效控制。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根深蒂固的传统,所以上下五千年来,中国历史上很少出现世俗世界集体陷入大规模宗教狂热进而导致种种悲剧的状况,这也是中国传统政治与世界上其它国家最为明显的差别。”
“很少出现世俗世界集体陷入大规模宗教狂热的状况吗?”小武闻言却有些不屑地冷笑着反诘道:“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混乱的话,三十多年以前发生在神州大地上的种种恶形恶状难道都只是一场噩梦吗?时至今日,当年那些陷入癫狂的人们只怕是依旧没有觉醒的迹象,此情此景你又打算如何解释呢?”
原本谈性正浓的张扬被小武的几句反诘弄得一时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面色有些古怪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武以后,又下意识地四周张望了一番,方才面色凝重地开口对小武说道:“小武,咱们两个只是针对佛教的发展史简单地聊聊天而已,你又何必那么认真呢?既然你提起了三十多年以前所发生的那些事情,那想必你也应该清楚,以你刚才的言论如果是在那个时代,你早就已经被打倒、死的不能再死了。即使是在如今号称清明的这个时代,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挺犯忌讳的,我听了固然不会把你怎么样,但保不齐会有些无聊的人拿着你说的那些话去做文章,万一引来了国宝的关注你跟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国宝?中国的国宝不是大熊猫吗?大熊猫又听不懂我说些什么,有什么好关注我的!”小武费解道。
张扬闻言苦恼地挠了挠头,无奈地摊开了双手,异常认真地对小武说道:“好吧,就算是我求你好了!我也不管你脑子里是不是真的有一本大百科全书,总之你就算是偶尔抽疯、偶尔走神,我只求你再说话之前小心谨慎,千万不要给我捅什么篓子出来。我们两个从沈阳跑到了这里,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的,一旦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算了算了,咱们还是接着说唐武宗灭佛吧!”
有些不明所以的小武见张扬一脸慎重的模样,冷然地笑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见场面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张扬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长吐了一口后继续说道:“刚才咱们已经说到过,唐宪宗在唐中期时还勉强算得上是一个有些作为的皇帝,但自那以后唐朝就走上了朝政腐败、朋党斗争、国势日衰的不归路;之后的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等都是因循旧例地继续提倡佛教,使得僧尼数量继续不断上升,寺院的经济状况也得到了持续的发展,不仅削弱了政府的实力,更加重了国家的负担,甚至逐渐成为了寄附于健康社会之上的不良肿瘤,或者也可以说是一颗不断膨胀着体积的定时炸弹。”“也许,唐武宗就是有着如你所说的这些类似的觉悟,所以才会下定决心想要清除掉这个社会的毒瘤吧?只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他的灭佛之举最后终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小武言道。“不论是昙花一现,还是影响深远,他所坚持着的论调还是值得我们钦佩的。”张扬语重心长地复述出唐武宗灭佛时所秉持的信念:“坏法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惩千古之蠹源,成百王之典法,济人利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