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微微地喘着气。
“微臣无能,老奶奶寿元已经……”刘太医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奈摇了摇头。
太皇太后年纪不小了,身子本来就不比年轻的时候强健,又被这么一气,亏损大了。
如今也只能以人参吊着,延缓些时日罢了。
皇帝脚步往后一退,庄昭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担忧地喊了声“皇上”。
他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朕没事。“
郑嬷嬷平静地替太皇太后掖了掖被角,顺势擦了擦泪。
“……皇帝”太皇太后艰难地睁开眼睛,颤巍巍地抬起手喊他。
皇帝立刻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孙儿在。祖母,您好些了吗?”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生老病死,世间因果,你祖父尚且逃不过,何况是哀家。”她续了口气,继续道:“太子如今尚在安和宫,你待会派人去把他接回去吧,哀家可能也顾不上他了。”
“孙儿遵命。”皇帝颤声道。
她拍了拍皇帝的手,“你放心,没有看完太子的周岁宴,我是不会这么容易走的。”
“孙儿知道了”他看太皇太后面色倦怠,站起身道:“祖母好好休息,孙儿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闭着眼,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皇帝拉着庄昭回去,路上原泊把殿里的事情一一描述了遍。
庄昭对这位林姑娘的聪慧暗暗留心,皇帝则一路冷笑到底。
他压下怒气,进殿的时候脸阴沉沉的,昭示着风雨欲来。
“太皇太后身有不适,今日宴会就到此为止了。三位爱卿,朕改日再行恩赏。”他安抚了一下三人,就散宴了。
林婉特意留到了最后一拨,迈着窈窕的步伐走了出去。
庄昭轻轻一笑,傻姑娘,美人计也得用对时候啊。
你以为皇帝这时候还有心欣赏你曼妙的身姿吗?
皇帝静了静气道:“百福公主病得如此之重,恐怕神志是难以恢复了。从今日起,迁居静安宫,无论是谁都不得探望,违者死!”
这一道禁令封住的不仅仅是静安宫,而是整个宫禁。紫禁城一下子又回到了冬天,阴冷又寂静。
皇帝眼里的哀伤越来越重,重得让她心疼。
他什么都不说,她也无从安慰。
只是夜里独处时,她总是紧紧搂着他。细腻的温柔香萦绕在鼻尖,他总是分外地安心。
无论如何,他们都可以相拥取暖。
他爱她,她亦如是。
“朕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要留你一个人在世上,是那么残忍。”皇帝低声道:“一个人,面对孤寂而又漫长的日子,一定很苦。”
庄昭轻柔地抚着他的头,“所以,这对太皇太后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皇帝良久才嗯了一声。
她又笑道:“你不知道,你之前那种嘱咐后事的样子有多可恶。好像放手对你来说也没什么难的。一点都不留恋我。我老是在想,就该等你去了之后,招几个男宠进宫,寻欢作乐,说不定能把你再气活了。”
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头发上,皇帝叹口气,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走的时候自然会带上你,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孤单。”
他没有用朕,而是我。
他说舍不得。
庄昭扑到他怀里,小脑袋埋在他胸前不肯动。
“可是还有阿令呢,你舍得让她同时失去父母吗?”皇帝揉着她的头问道。
她词穷。
如果皇帝和女儿让她来选,她当然选择女儿。
可是、可是……
她闷闷道:“真希望他们快点长大。”这样她就可以快点放心了。
“傻话。”皇帝宠溺地笑。
如果可以的话,她倒确实想做个傻姑娘。
*
太皇太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更多的时候,她都是静静地躺在那,静地让人害怕。害怕她下一秒就背过气去。
庄昭被郑嬷嬷请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她以为太皇太后不会想见她的。转念又一想,许是为了最后再给太子铺个路吧。
太皇太后靠在大迎枕,眯着眼看庄昭走近她。
一身翡翠绿撒花袄裙也遮不住的光华,两弯柳叶眉,一双含情目,和她进宫那年很像,又有点不同。只有那张嗓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勾人。
“老娘娘吉祥。”她意态娴静,从容行礼。
太皇太后费力地勾起嘴角,“坐吧。”
郑嬷嬷搬了张小圆凳让庄昭在床边坐下。
“你运气很好。”太皇太后一开口就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庄昭笑了笑,“娘娘是指……?”
“当年奕儿和齐王相争,后院乏力,哀家特意留下了三个世家女入终选,为的就是给奕儿挑选助力。谢王两家名声赫赫,哀家又恐再出王莽之流,最后还是选了你。”
庄昭安静地听着。
“一开始你对奕儿的助力确实不小,哀家也以为自己做对了。可是后来,奕儿越来越在乎你,哀家就开始察觉到不对了。”太皇太后身处后宫这么多年,这点敏锐的直觉还是有的。“果然,他废了后,又把太子交到你手上,你虽不是皇后。却比区区皇后得到的更多。而这一切,不过因为你有个好出身罢了。”
她咬牙道:“像你们这种世家女,一出生就不用为生计发愁。琴棋书画,后宅阴私,都有专人教导。输给你们,我不奇怪,却不甘心。”
就是因为不甘心,所以她才一直扶植董氏,压制庄昭。
她对庄昭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可以拥有别人几辈子都奋斗不来的东西?
“娘娘觉得不公平?”庄昭看穿了她的言外之意,淡笑道:“出生本来就是最不公平的。有的人出生在塞北苦寒之地,有的人出生在江南富庶之乡。有的人贫穷,有的人富贵。该怨谁呢?”
“娘娘您的出生不好,可是您的孩子却都是龙子凤孙,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一群人。”庄昭不急不缓地,甚至还带着笑意地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觉得不公平。明明出身远胜于董氏,可她却能做嫡妻,而我,一辈子都不能做上这个位子,我的孩子,一辈子都是庶出。这对我来说,公平吗?”
太皇太后嗫喏了下,她的不公平是天生的。庄昭的这份不公平却是太祖皇帝人为的。论起不忿,庄昭比她更有资格。
“问别人去要公平,是可笑的。”庄昭淡淡道,“我有今日是因为我的祖辈,我的父辈的努力。我不过坐享余荫罢了。娘娘您应该能明白吧。没有是贵族的祖辈,却是贵族的祖辈。您的孩子比张家任何其他人的孩子都要尊贵,那是因为您的努力,不是吗?”
太皇太后虚弱却又坚定地笑了起来。
她拉过庄昭的手,把手腕上那只常年带着的翠玉镯子留给她。
“你是个好孩子。这个镯子就算是哀家给孙媳妇的见面礼。”
这是来自太皇太后的认可?
庄昭恭敬地接过,套到右手上。
圆润的胳膊衬着流光婉转地玉镯,显得分外白皙。
“谢娘娘。”她眉目悠然,等着太皇太后接下来的话。
“你很聪慧。太子有你教导,哀家也可放心了。你去吧”太皇太后说了那么话,早就有些撑不住了。
庄昭也就起身告退了。
说实话,太皇太后的认可,并不能带给她多少触动。
但是皇帝应该会开心吧。
她回到干乾宫,皇帝正在教阿令说话。
见她回来,阿令高兴地吐了个口水泡泡,张着手要抱。
庄昭笑着把女儿抱在怀里,广袖微微上拉,露出手腕上那个镯子。
皇帝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个镯子,问道:“这是祖母给你的?”
她看着皇帝带着惊喜的眼睛,点了点头,“皇上还记不记得臣妾曾经说过,老娘娘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情意到了,她自然会认可我啊。”
“昭昭,你真好。”皇帝把她和女儿都搂在怀里,气息有些激动。
庄昭一手抱着阿令,一手回抱住他。
她在心里轻轻回应他:
我不好,你才好,对我很好很好。
随着太子周岁宴的一天天临近,宫里渐渐忙碌起来。一半是为了周岁宴,一半是为了……太皇太后的后事。
虽然不能宣之于口,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皇太后的日子,真的不久了。
之前还能勉强用些绵软的饭菜,到后来就只能用些流食了。
郑嬷嬷红着眼眶服侍她用完药,心疼她道:“娘娘太苦了!”
太皇太后勾了勾嘴角,张着嘴费劲地吐出几个字:“我走后、你、出宫。”
郑嬷嬷一下子跪了下来,眼泪不要钱地流,“您去哪奴婢就去哪。您要是去了,奴婢就去皇陵给您守陵!”
太皇太后摇头,吭哧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恨恨地拍了下床。
看她这样,郑嬷嬷又软下来,擦泪道:“奴婢都听您的。您别说话了,好好养着是正经。”
太皇太后这才放心地合上嘴,心满意足地笑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