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了一丝光亮。
张残再度苏醒之后,这平时再寻常不过的光亮,此时竟然让他生出一种激动得想要流泪的冲动。
虽然张残的视线里,一切都很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满足。
真的难以想象,人在某种极端的绝望下,那些根本不被人所重视的普普通通,竟然也能让人兴奋和喜悦。
模模糊糊的,张残看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他一定在说些什么,因为张残也听到了一点点遥不可及的声音。
所以,他究竟在说什么,已经完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张残也听到了!
前一刻,张残还觉得自己彻底沦为了一个废人,而现在,他又有了希望!
唯一可虑的,就是张残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硬了很多,语言能力有些退化。
那人影再度端着药汤,凑了过来。
就是之前喝了那几口药汤,张残这次醒来都时候才看到了一些视线,也听到了一些声音。所以张残真的是迫不及待般,自己端着碗就鲸吞牛饮,一呼一吸之间,那一大碗药汤就已经进肚。
而后那人收拾妥当之后,似乎还在和张残说着什么。不过张残只能听到一些很细微很细微的嗡嗡声,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摇了摇头。
那人也反应了过来,便收拾一番之后,径自走出了房间。
张残躺在床榻上,已经觉得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于是走了下来。
触地那一刻,张残险些没有站稳,腿脚一麻,差点摔在地上。
稍稍适应了一下之后,张残慢慢的挪了几步,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一样,摇摇晃晃。
不过张残却觉得很有意思。
木质的地板也不经踩,走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就像冬天踩在雪面上一样。
当然,这所谓的“咯吱咯吱”的响,是张残脑补出来的。他自然听不到,但是他却从足下木板的轻微晃动之中,又很生动很形象的想象出了这么一段声音。
模模糊糊之间,张残最后走出了船舱。
迎着河面上的风,他感到无比的舒爽。毕竟,一个屋子里的空气,和天高地远下的空气,是完全不同的。
船舱上还有不少其他的人,而张残并没有从人堆中,感应到很强的江湖气息,所以他猜测这艘船,应该是用来载客的。
毕竟,现在这个世道,手上没有点武艺傍身,哪怕做个船上的普通水手,都有些不够格。
那么这些人既然没有修为,也自然就是普普通通的游人了。
而且张残感觉得到,天气很暖和,所以此地绝不是北方,而是南方,甚至是大宋的国土上。
没错,张残之前确实是寒暑不侵,但是那是在内力的加持之下。然而此时的张残,一身内力消失不见,当然也就恢复了普通人对温度的敏感。
想到这里,他又试着集聚了一下内力。
然后他惊奇的发现,虽然内力微弱的有如游丝,但是,至少它还在。
一抹欣慰的笑容,就这么不受控制的爬在了脸上。
接下来的两天,张残就是吃吃睡睡,然后默默的站在船舱外发呆。一天两顿的汤药当然也必不可少,不过,他的恢复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眼前还是一片模模糊糊,耳边还是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一身的内力,也依然是几乎不见踪影。不过他并不如何担心,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像张残这样修为高深的人,轻易等闲是不会被病魔所困扰的。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处,因为,一旦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的话,却又凶险异常,远比寻常人更容易丧失生命。
又在船上呆了三天,然后那人和张残一起下了船。
期间张残不是没有尝试着和这个人沟通过,但是无奈张残几乎看不到也听不着,自然无从说起。
他只知道这人很年轻,年岁应该还不足十八。
而且这个人握着张残的手,隔空书写出来的是金国的字,张残又不懂。张残凭感觉写出来的汉字,这人也看不懂。
襄阳被破之后,金国和大宋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张残又不愿让人知道陪着自己的,是个金人,以免惹上什么麻烦。因此,张残就像是闷头葫芦一样,一无所知的跟着他走。
张残现在在哪儿,待会儿又要去哪儿,他都一无所知。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么傻不拉几的,恐怕张残被人卖了也在帮人数钱。
而之所以张残对这个“未知的人”没有什么警惕,主要是因为张残能够感应到,这个人对自己没有任何的恶意,反而将自己照顾的很舒适。
如果张残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上官艾的小厮。因为整个上京城,或许也只有上官艾在意自己的生死了。
上官艾因为顾全大局,不能抽身,便吩咐了这么一个小厮对自己一路以来,加以照顾。
下了船,就是码头。
此时应该是傍晚了,因为光线很暗很暗,张残差不多又和彻彻底底的瞎子没什么区别。
那小厮手上拿了一截小木棍,把另一头递到了张残的手上,示意让张残握着木棍,跟着他走。
这要是传天、夜染尘或者冷光幽这些人的话,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厮牵着走,恐怕那傲骨的驱使下,肯定在下一刻会羞愧得转头跳江自杀了!
不过还好,张残并不是他们。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牵住了那根木棍,随着那小厮的脚步往前走。
还没走两步,只觉得人影重重,似乎不少人拦住了张残二人的去路。
码头这种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也是非常混乱的一个地方。
张残所料无误的话,这些拦着去路的人,要么是熟人,要么应该是这些个不入流的小帮小派,来收所谓的人头费了。
当然,这小厮是个金人,在大宋,应该没什么熟人可言。那么,肯定是一些泼皮无赖来收着买路钱了。
张残苦无听不到也说不出话,只能任由那个小厮和他们交流。经过好大一会儿,应该是交下了买路钱后,那些人才让开去路,那小厮也拉着木棍,带着张残继续行走。
没办法,刚才究竟发生什么,张残一无所知,他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去猜测。
转眼间,应该已经完全天黑了,张残也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某些罪恶,也因夜晚而滋生,并且因为夜晚而壮大。
就那么忽然之间,张残手上的木棍觉得一轻,同时一线温热洒在了张残的脸上,鲜血的味道,扑鼻而来。
张残吃了一惊,轻轻挑了一下手上的木棍,却发现木棍的另一头已经无处受力。
张残下意识的朝前挪动脚步,就立刻踢到了一处障碍。急急忙忙的蹲了下来,张残拿手一探,那处障碍,正是一个人。
随着张残的手掌碰到了这个人的脸上,通过那短短几日熟悉的接触,这人正是陪着张残,从遥远的上京城来到大宋国土的那个小厮。
血腥味是如此的刺鼻,张残朝他的喉咙探了一下,那滚滚涌出的热血,灼烧得张残手上异常的生疼。
那小厮还在抽搐着,张残长大了嘴,但是僵硬的舌头却只能咿咿呀呀,说不出一句话。就算把双手舞动得再怎么急,再怎么快,却连一丁点的援助,都无法给他。
可是张残知道,如果再不做些什么,那这个小厮肯定就会死去。不过,就算做了什么,从伤口处,张残也清楚,最多最多,也只能稍稍延缓死亡的脚步罢了。
他是必死的,他也是肯定没救的。
这一刻,张残泪如泉涌。
没错,十几年来,几乎一滴眼泪都未曾落下的张残,此时此刻,却为了一个只是短短接触了几天,他甚至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子的人,挥洒下了自己的热泪。
热血和热泪,都像是不要钱一样,毫不珍贵的混杂在了这小厮的胸前。而这小厮似乎因为张残的热泪,激发出了他全身的潜能一般,张残就觉得那小厮无力的手,在张残自己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他便再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此时此刻,张残就像是个娘们儿一样,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力的晃着这个小厮的尸体。似乎通过这样,就能将永远陷入沉睡的小厮摇醒一般。
事后,张残在回忆起这一刻时,他自嘲的笑了出来,因为这种幼稚的行为,确实是很可笑很没出息的。
不过,自嘲归自嘲。
他从未后悔过。
也不知道张残哭了有多久,摇晃了这小厮有多久,总之,又有几只手将张残拉了起来。
或许有人在询问张残吧!张残只能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眼睛和嘴巴,示意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同时也指着地上小厮的尸体,一个劲儿的朝着拉着自己的人抱拳、鞠躬。
这辈子的眼泪,几乎都在今天流光了。
这辈子的鞠躬,几乎也都在今天用完了。
因为此时的张残,没别的要求,只希望这些人帮他,至少先把这小厮的尸体埋了。
至于这小厮为什么会死,张残只能猜测,应该是刚才交那些过路费的时候,他江湖经验太浅,不小心让人看到了他囊中的钱财,以至于让那些人见财起意,生了杀心。
张残绝不相信,自己一辈子也不能恢复。那么,等到自己东山再起之时,将会把这些泯灭了人性的狗杂碎,统统杀光!
又有人牵着那根棍子,带着张残走了几盏茶的时间,有人给张残送来了饭菜,清水,以及衣物。
张残不用去想,也知道自己在摇晃那小厮的过程之中,自己的身上肯定沾染了不少的鲜血。
吃完喝完,又有人带着张残洗漱了一番,最后,有人扶着张残,将张残安放在了一张硬邦邦的床榻上。
内力缺失的张残,本就和常人没有多少区别,当然也需要睡眠。并且,在哀伤和疲惫的双重打击之下,张残只觉得自己刚刚躺下,便已经进入了梦想。
一觉醒来,张残还是老样子,哪怕是眯着眼睛,也只能看到很模糊的景象。
他摸索着自己穿好衣服,然后又摸索着推开了房门。这个过程,就不多做叙述了,反正,就是耗了张残不少的时间。
门外,应该有不少的植被。因为青草的清新和花儿的清香,不断的朝着张残的鼻腔里钻。
说起来,果然就像人们经常说的那样——上天给你关了一扇门,也肯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虽然张残最近看不见听不到,但是他的嗅觉,却大有增长。甚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闻,张残就知道这青草、这花儿,究竟有几种不同的种类。
而且,张残在的肢体碰触的灵敏,也大有增长。
比如说,张残在推开这扇门的时候,从门上传来的几乎不被人感受到的微微震动,张残就知道这扇门在打开到一半的时候,会发出“吱呀”的声音。
并且,这个“吱呀”,还能让张残的脑海中,浮现出很真实的幻听。
说白了,就是通过张残手上的触碰,张残可以听得到世上的任何声音,而且,是很纯粹的声音。
张残并不觉得这样有多好,也不觉得这样有多不好,总之,一切就随心吧!
比如说在这里呆了好几天,张残虽然仍旧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但是他却没有想去知道这些琐碎事情的yuwang。
在这几天里,除了吃饭和睡觉,张残剩下的,就是发呆发愣。并且,也是一种很纯粹的发呆发愣。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像一个安然又闲适的迟暮老人一样。那个状态,差不多就叫做“等死”。
不过,张残当然知道现在的自己,绝不是什么等死。反而更是一种凝练,更是一种修行。因为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自己的一生,绝不会默默无闻的在此终老。
哦对了,期间也有官府的人,来找过张残,想要询问那小厮的死因。
张残索性就装傻充愣到底,手脚并用的比划着,最后,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原因很简单,张残更想亲自报仇罢了。
就算将来有人会戳张残的脊梁骨,说什么张残会为了一个金人,而残杀自己的同胞,那也无妨。
原因很简单,张残就是想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