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言环视这间小小的公寓,地方不大却收拾的很干净,家具有点陈旧了,也没有过多温情的装饰,就像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租客的落脚地儿一样。
单身女性的公寓,但多少还是看得出有男人来访的痕迹,比如衣架上深色的男士外套,以及门口仅有的一双男士拖鞋。
“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她看到康宁打开冰箱,一排排放得整整齐齐的瓶子除了水还是水,同样的牌子,不同的口味。
“你自己不开伙烧饭?”她接过水杯问道。
康宁笑了笑,“我这样的工作都是三班倒,别说没时间做,就算有时间做了也吃不完,忙一天一夜回来菜都坏了,何必浪费呢?”
她在旁边坐下,自然而然地拿了一支烟放到唇边。
乐言一怔,“你……还抽烟?”
她随即把烟和打火机都放下,“习惯了,对不住。今天你冒雨过来,就是为了案子的事儿?”
“嗯。”乐言坐直身体,郑重地看着她,“因为还涉及到其他无辜病患伤者的损害赔偿,有证人始终要好一些,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好,没问题,我答应你。”
这下乐言愣了,她一肚子预备好的说辞还没开口呢,这就答应了?
康宁看看她的表情,笑道:“怎么好像一点也不高兴,这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乐言抿了抿唇,“既然答应得这么干脆,为什么在一开始请你出庭作证的时候要拒绝?”
康宁还是点上了那支烟,吐出烟圈之后笑得有些玩味,“刚才在楼下你没听到穆大哥怎么说的吗?他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坚持不肯让我上庭作证人,我也没有办法。所以我一直在等,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一定会来找我,由你说服他那就不一样了,你们毕竟曾经是夫妻,不是吗?”
她把曾经两个字咬得很重,乐言一直觉得她开始不肯上庭作证是有特殊的原因,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她的用意了。
她站起来,“既然这样,那就请你抽空再到我们办公室来一趟,证词方面,我们还要在核对一下。”
“没问题。”康宁看起来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一点也不受屋外大风大雨的影响,“要走了吗?我送你出去。”
她送乐言到门口,从衣帽架上取下那件深色的男士外套递给她,“这件衣服是穆大哥的,他上回落在我这儿了,一直也没机会还给他。麻烦你帮他带回家去吧,放在我这儿也不好。”
“穆大哥”这样亲切的称呼这一刻听来特别刺耳。乐言没有伸手去接,“我跟他已经分开了。他刚才就在你楼下,你大可以自己拿给他。”
康宁摇头,“相信我,我跟他见面的机会绝不会比你多。”
她把衣服塞到她怀里,送她走到门外又叫住她道:“刚才你是不是保证过,我不会因为上庭作证而出什么事?其实我也是冲着你这个保证去的,别让我失望。”
乐言终于回头好好看她一眼,“放心吧,你只要做了对的事,有没有我的保证,都会有很多人保护你。”
康宁只是笑,在她身后关上门,等她下楼走远了,才拿起手机拨号,“鱼咬钩了,我很高兴。”
…
俞乐言走到楼下,雨势一点没小,她这才想起雨伞落在康宁家里了。
她不想折回去拿,眼下只有一件穆皖南的外套还捏在手里,也是康宁刚刚硬塞给她的,拿来挡一挡雨也不错。
她撑起外套遮在头顶,熟悉的属于穆皖南的气息瞬间就笼罩住她。她听得到雨水落在身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裤脚,但这片气息笼罩下的空间是干燥的、安全的。
她第一次见到穆皖南的时候也是个雨天,穆家二老带他到她家乡那个小城做客。她还在上中学,放学回来看到家门口站了一个陌生人,清俊修长的男人刚好抽完一支烟,朝她笑了笑,“你是俞乐言吧?我叫穆皖南,你爸妈说你该放学了,让我在这儿等等你。他们在对面饭店里请咱们一块儿吃饭。”
她才十来岁,未成年,但也看社会新闻,有了防人之心,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是个骗子。
可哪里有长得这么好看又气质清贵的骗子呢?讲一口地道好听的京片子,个头儿比他们班上最会打篮球的男生还要高。
而且他姓穆,穆皖南啊,她认得这个名字,因为爸爸妈妈口中总是提起。他们说他从小就是优等生,考进北京最好的大学学外语,受过半年特种兵训练,将来也许会成为外交官。
于是她张口结舌了半天,只问了一个傻问题:“你……你怎么抽烟?”
他是她的偶像,偶像……怎么也会抽烟?
他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黄昏飘着雨的天空都仿佛豁然一亮。
“我是大人了,当然可以抽烟。不过你别告诉我爸妈他们,也别跟他们说我忘了带伞。”
他发丝已经湿了,却脱下外套笼住两个人,护着她一起跑到马路对面去。
她抱紧怀里的课本,心如鹿撞。乖宝宝身上还穿着校服,背着洗得褪色的旧书包,头发扎成马尾,没剪时尚俏皮的刘海,脚上的黑色皮鞋每一次踏进水洼里,泥浆就全溅到他身上……想一想都觉得傻透了。
可她就是从那时起,把一个人放在心里整整十年。她以前从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后来才明白原来那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对的人。
如今回忆起来,那大概是他们俩距离最近的相拥。因为再见面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隔着其他的人和事,再也回不到小城最湿热多雨的那个春末夏初。
要是当年他知道她是他将来不愿意娶的新娘人选,即使初相遇也一定不会对她那么好吧?
乐言顶着外套走在雨里,脚步却像灌了铅。身后忽然有人拉了她一下,她一回身,竟然看到回忆里的那个人。
她隔着雨幕看他,穆皖南撑着伞也看向她,质问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发生什么事?”
她眼睛里布满血丝,发丝被雨水淋湿后粘在脸上,披在她身上的外套在拉扯间已经落下来,她就这么曝露在雨中,前所未有的狼狈和脆弱。
她摇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于是直截了当地说:“康宁答应出庭作证,但我其实什么都没说。”
他没离开过,一定是在楼下的车子里等,怕她真的说了什么,影响康宁的决定。
穆皖南一怔,用力把她拉近一些,“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让她出庭吗?”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对自己的行为和决定负责,不然你真的以为我可以改变什么吗?”
他有些头疼,沉默了一阵才说:“你是故意的?到康宁上班的医院去看病,参与这次的纠纷案,由你找上门劝她上庭作证,都是早就计划好的,是吗?”
她是真的笑出来了,“是啊,是计划好的。”只不过处心积虑做计划的人不是她,而是康宁,她也是到今天才敢确定。
“不止是她,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遇上危险?”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目光凛冽,习惯性地嘲讽,“俞乐言,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勇气?这次要是没事就算了,万一出事……”
“出事我负责!”池睿忽然窜出来,一手撑伞,一手将穆皖南的手拨开,顺势推了他一把,“我比你更不希望证人出事,但麻烦你也对我的助手礼貌一点儿。”
穆皖南眯起眼看他,“你是高田律所的律师?”
“没错!你甭打听,我叫池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对我们的工作有任何不满都欢迎你去投诉,但别在大街上就对女士动手动脚!”
穆皖南瞥了一眼他拢在乐言肩头的手,眼神阴郁,唇角却往上翘,“很好。”
他转身就走。池睿也拉着已经全身湿透的乐言上车,抽出一大堆纸巾给她,“我说你的伞呢,怎么一转眼就淋成落汤鸡了?还不赶紧擦擦,等会儿该感冒了。”
她茫茫地用纸巾擦着头上脸上的水渍,池睿继续道:“那男人是谁啊,康宁的男朋友?看上去也像个人物,对女人居然这么横啊!你也是,是不是sa啊,任他欺负就不知道撒泼还嘴啊?再不济叫我一声呗,这不是有帮手吗?不过你还是挺有能耐的,人还真让你给说服了?下周开庭靠谱儿了,这趟官司我赢给你看看!”
乐言吸了口气,终于哑声道:“那不是我的能耐,她本来……就打算上庭的。”
康宁只是在等她来,要让穆皖南知道,是她劝她出庭作的证人,有任何后果,就是她俞乐言造成的。
她手里还拿着那件外套,被雨水淋湿了,没有了挺拓的轮廓,熟悉的气息好像也淡了。
她刚才怎么就没把它还给他呢?那不是他落在人家那儿的东西吗?
“喂……你又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我也没说什么呀!”池睿看到她的眼泪,仿佛因为痛苦而缩到一处的五官,以为话又说过了头。
可她只是摇头,示意他不用管她。
她只是心里难过,是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任何其他人都体会不了的那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