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提兄弟偷袭唐营本就只是个意外,左右不过是见财起意罢了,在刘旋风等人看来,阿莫提自己要找死,却是怨不得人的,一起子沙盗们压根儿就不曾为阿莫提兄弟的惨败乃至溃逃烦过心,最多也就是在言谈中讥讽了阿莫提兄弟一番,可令沙盗们想不通的是:唐军自打经历了阿莫提兄弟的偷营之后,突然间变得无比的谨慎,在原地休息了一日不说,接下来的数日都是走走停停,一派丝毫不急于赶路的样子,每日里巳时才拔营,申时一过就歇了,再扣除正午时的午休,一天到头,就只走上那么二、三十里的路,更令一起子沙盗们伤脑筋的是唐军走得虽慢,可戒备却极严,无论是行军时还是宿营之际,都不曾留下什么破绽,这使得原本盘恒在唐军周边、试图骚扰作战的沙盗们压根儿就找不到出手的机会,眼瞅着如同一只刺猬般的唐军,也没哪个沙盗团伙敢于以身试法,这仗似乎已经打不下去了,可令沙盗们更看不明白的事儿再次上演了——九月初九,唐军不但不往前走,反倒掉头了,一路小心戒备地往星星峡的方向撤退,看那样子似乎打算掉头回玉门关,这一举动大大出乎沙盗们的意料之外,埋伏各处的沙盗头子们不得不再次聚野牛滩,对下一步计划进行协调。
说是协调各路兵马,实际上真儿个能有话语权的就只有两人,一是“旋风盗”的老大刘旋风,另外一人则是“落叶寇”的大当家沙飞驼,至于其余各路山头的所谓头领们在两大势力的面前,别说言了,便是列席会议都不够格,只能是在大帐之外等着两巨头的协商结果,可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却始终没听到大帐里有甚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是正常之事,无他,大帐中相对而坐的两大巨头从一个多时辰前寒暄了几句之后便不曾再开过口,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彼此间的眼神纠缠在了一起,宛若不是在议事而是在较量一般,谁都不肯先松劲,这事自然也就议不下去了,说穿了其实也不奇怪,两股势力间本就是死对头,双方都不是吃素的,若不是因面对着李贞这头猛虎,这两股势力根本就没有坐在一起协调行动的可能性,如今虽已凑在了一起,彼此的心却依旧隔得甚远,都想着主导行动,却又都不愿先开口,这死寂也就是难免之事了罢。
”沙兄,这事情总该有个了结,越王这一退,唐大军就有出动的可能,你我若不留下越王,后果如何就无须某多说了,沙兄心里头该是有数的。”刘旋风所部本就埋伏在野牛滩,算是此地的地主,见在这么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只能率先开口道。
沙飞驼,龟兹族人,身材高大,一头的卷,高鼻深目,古铜色的方脸上一双精光闪烁的碧眼转动了一下,似有意似无心地瞟了眼挂在大帐右侧的那张大地图,伸出舌头舔了舔略显得干瘪的嘴唇,僵硬的脸皮子抽了抽,露出个寒碜的笑容,沙哑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响了起来:“是该有个了结了,先前承蒙刘老弟看得起,邀某参与围猎,某感激不尽,如今猎物没打着,该散也就散了罢。”
李贞的存在对于两大山头来说都是个现实的威胁,就李贞那副架势,势必没有可能放过纵横哈密地区的沙盗们,这一条不单刘旋风心中清楚,老奸巨猾的沙飞驼也明白得很,他之所以说出散伙的话,其用意不过是在于行动的指挥权罢了,那话的实际意思是你刘旋风忙活了半天,计划来计划去,兴师动众的结果不过就是一场空而已,你既然不行,那就该轮到我沙飞驼了。
刘旋风年纪轻轻便能闯出如此大的名号,自然不是易与之辈,哪会听不出沙飞驼话里的潜台词,见沙飞驼语带讥讽,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怒气,原本就紧绷着的脸皮子立时抽动了起来,不过却并没有就此作,而是冷静地开口道:“沙兄,阿莫提兄弟如今下落不明,据查其曾被越王生擒,我等的计划该是已泄漏,现如今越王向回转,想必是心虚了,若是我等不能趁此机会将其拿下,一旦此人回转玉门关,领大军前来征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沙兄万勿自误才是。”
“呵呵,那是,那是。”见刘旋风把事情挑明了,沙飞驼干笑了几声,接着眉头一皱,摇着头道:“越王要走怕是谁也拦不住,这仗不好打,不好打啊。”
“沙兄所言极是,这仗是不好打,可我等如今还有得选择么?”刘旋风强自压下心中的烦躁,眼盯着沙飞驼,毫不客气地问了一句。
选择?自然是有的,其一是放弃经营了多年的哈密地区,撤往外地暂避,等风头过了再说,其二是直接投降了李贞,可这两个选择对于沙盗们来说都不是甚好选择,先不说哈密地区油水足的很,哪能说放弃便放弃的,再说了,大漠中各沙盗团伙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全军撤往别人的地盘,那就是从别人口中夺食,一场恶战势所难免,至于投降,那更是没可能,道理很简单,散漫自由惯了的沙盗们哪有可能去受规矩的管束,更何况李贞那头还不见得会接受沙盗们的输诚,摆在沙盗们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路,拿下李贞,扣留王妃,逼其签订城下之盟,方能确保沙盗们在哈密地区的利益,这已是各山寨的共识,似沙飞驼这等纵横大漠的巨枭又如何会不清楚,现如今所争的不过是利益罢了——行动的主导权其实是个幌子,拿到更多的地盘才是真正的实惠,沙飞驼不见兔子是绝对不会撒鹰的,此时见刘旋风如此问法,却也并不着急,伸手抚了下前额,嘿嘿地笑了一声道:“选择不是没有,就看代价如何了?”
一听沙飞驼提到代价二字,刘旋风原本就皱着的眉头顿时更皱紧了几分,瞥了沙飞驼一眼道:“沙兄说得好,万事都是有代价的,只要价钱合适,甚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刘旋风这话算是挑明了说了,那意思就是你沙飞驼有甚要求就提好了,以沙飞驼的见识又如何听不出话中之意,见刘旋风松了口,丝毫也不曾客气,哈哈一笑道:“刘老弟说得实在,呵呵,依老哥我看这野牛滩就不错,唔,柳园也很好,井盖子也不错,啧啧,好地方,风水宝地啊,不错,不错!”
哈密地区各沙盗山头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盘,那全都是靠血肉去拼出来的,作为哈密地区最大的沙盗团伙,最好的地盘自然是在刘旋风的手中,野牛滩、柳园、井盖子莫不如是,这都是些容易设伏的地段,算是打劫的好去处,沙飞驼一张口就瞄上了刘旋风地盘里最肥的几大块,饶是刘旋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依旧被沙飞驼那话语中透露出来的贪婪劲给噎了一下,心中的火气再也按耐不下了,一双鹰眼唰地变得血红,冷笑地看着沙飞驼,一股子杀气陡然而起。眼瞅着刘旋风处于暴怒的边缘,沙飞驼也笑不下去了,脸一僵,气一提,毫不示弱地反瞪着刘旋风,两人身后站着的一帮子手下立刻各自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出手,大帐之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二位当家这是做甚,容某说上一句可成?”一见帐内的形式不对,“旋风盗”二当家秦文华站不住了,忙摇着扇子站了出来,笑呵呵地道:“二位当家的须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典故,如今越王这头老虎在侧,二位当家若是不齐心协力,一旦让猛虎有机会暴起伤人,那后果怕是不堪设想,沙大当家的以为如何?”
秦文华算是沙盗中的一个异类,整个哈密地区近六千沙盗中唯有此人是个书生,还是个饱读诗书的书生,刘旋风之所以能在哈密地区混得风生水起,基本上都是出自秦文华的谋划,这一条沙飞驼心中有数,当年沙飞驼眼瞅着刘旋风依靠着秦文华纵横大漠,心中搔痒,也曾从商队里绑架了些读书人,试图来个有样学样,却不曾想被他拉来的书生全是不中用之辈,除了会胡诌几句歪诗之外,啥屁用都没有,愣是令沙飞驼气得个半死,把那些废物全砍了之余,对刘旋风能得到秦文华的效忠,心中更是羡慕不已,此时见秦文华出面,沙飞驼倒真给了几分面子,哈哈一笑,气势一收,很是客气地说道:“秦二当家的有话尽管说好了,某自听着便是。”
秦文华笑着摇了摇羽毛扇,对着沙飞驼点了点头,表示了下谢意,接着道:“总瓢把子,沙大当家,依在下看来,经阿莫提兄弟这么一闹,越王李贞该是清楚我方的埋伏了,其先前迁延不进,是在迷惑我等,如今全后撤也可能有诈,可考虑到如今已是九月初九,离商路断绝的十月也不过就是二十余日,一旦大寒来临,呆在大漠深处便是自寻死路,某断定越王该是没信心硬闯我等的层层设防,这是要回玉门关了,只是越王其人精通兵法,绝不会盲目逃窜,某料定其一准会预先设伏,好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而后趁我等新败之际,从容回军,此乃反客为主之计耳,既如此,我等何不来个将计就计,先小败上一场,而后等越王所部安心撤军之后,来个半道劫杀,当可大获全胜!”
秦文华这番话分析得头头是道,听得帐内诸人叹服不已,即便是沙飞驼这等枭雄也无法从其推理中找出毛病来,不过沙飞驼却也没有急着表态,道理很简单,不趁着刘旋风急于擒拿李贞的关头多捞些地盘的话,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再说了,这个小败一场也不是好玩的,要将戏演得真,死伤就再所难免,沙飞驼本身的实力就不如刘旋风,他可不想去当送死的炮灰,故此,尽管沙飞驼心中暗自为秦文华的分析叫好不迭,可脸上却依旧平静得很,甚表情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
该死的老狐狸!见沙飞驼啥话都不接,刘旋风不由地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一脸子平静地道:“沙兄,野牛滩如今是我部驻军所在地,便是要交接,也得等到此战过后,至于先行试探唐军虚实的,可以由其他人去办,你我二部急赶往柳园,就在柳园旧地给越王来个惊喜如何?”
见刘旋风已将话挑明到了这个地步,沙飞驼自是无法再保持沉默,不过他却并不满足自己的所得,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刘老弟所言固然是上策,不过某以为越王当不是傻子,先行动的人手若是过少,只怕不但不能起到迷惑的作用,反倒会打草惊蛇,一旦其看破此计,丢弃辎重,强行逃走,我等未必就能拿得住,若是等其回到玉门关调集了重兵前来,却又该如何应对?”
沙飞驼所言并非没有可能,一旦唐军大举报复下来,别说各小山寨了,便是两大巨头也扛不住,刘旋风自是心中有数,可他更清楚的是沙飞驼出言提醒并不是出于好意,而是想法子削弱“旋风盗”的势力,只是如今刘旋风已是骑虎难下,尽自心中极度不满,可也没了法子,眼皮一阵狂跳之后,咬着牙道:“这好办,某自率两千人马与沙兄一道赶赴柳园,余众由某三弟承业统帅,联合各山寨兵马先行起攻击,这总该够了罢?”
“旋风盗”实有三千二百多人马,留下一千二,加上其他小山头的人马,总算起来也有个两千出头,很成些规模了,尽管尚不如沙飞驼的心意,可考虑到这也许是刘旋风最后的底限了,沙飞驼也就不再多说些什么,嘿嘿一笑道:“成,那就这么定好了,老哥我这就去点兵,后日拂晓柳园见!”话音一落,也不给刘旋风开口的机会,哈哈大笑着起了身,领着沙魁等一干子手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大帐,自回驻军所在地不提。
“该死的老狗,老子早晚要砍下他的狗头!”何承业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先前因得了刘旋风的事先提醒,强自忍了下来,待得沙飞驼一走,心中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恨恨地吐了口痰,臭骂了一句,这才看着眉头兀自紧锁着的刘旋风道:“大哥,何须对那等小人如此忍让,照某看来,越王也不过是人罢了,还真能有三头六臂不成,就算是再有能耐,到了我等的地盘也容不得他嚣张,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索性全军压上,来个痛……”
“够了,老三,你少点牢骚罢,都快二十的人了,还这般毛糙。”刘旋风黑着脸打断了何承业的废话,起了身,如同受了伤的猛虎般在大帐里来回踱了几步,有些子不放心地看向微笑不语的秦文华道:“二弟,玉门关里可有消息传来,那两千兵马回到玉门关了么?”
“玉门关尚未有最新消息传回,五日前我部安插在商队中的探子以及星星峡所布置的哨探都曾回报玉门关的兵已经调头了,按时日算,如今应该还在回玉门关的路上,最少还得有五天的路程要走。”秦文华自是明白刘旋风在担心些什么,忙笑着解说了一番。
“那就好。”刘旋风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又在大帐了踱了一阵子,长出了口气道:“罢了,左右都得拼一把,总不能坐等着唐军杀将回来,来人,传令下去,全军即刻拔营起行!”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除了远处的天边尚有一丝不算明亮的彩云之外,大漠的天空已是一片的漆黑,强行军了一整天的李贞所部终于停了下来,派出数股游骑将远处始终跟在前后左右的那些沙盗探子赶走之外,全军点起了火把,在道旁的一座大沙丘背风的一侧建起了营地,低矮的栅栏、宽敞的大帐一一立了起来,尽管天黑难以视物,可李贞一行都是行军打战的老手,却也无甚大碍,不数刻,一座营垒便拔地而起,虽谈不上防卫重重,却也井然有序,明、暗、游哨错落有致,不失大唐强军之风范。
或许是因连着强行军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不适应这几日的突然降温,唐军营地中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喧闹到深夜,而是早早地便都龟缩到了营地之中,到了亥时正牌,除了中军大帐前尚燃着数堆熊熊的篝火之外,整个唐军营地陷入了一片的黑暗之中,往日里皎洁无比的月亮此际也因云层的遮挡,显得无比的昏暗,寂静是此时的代名词,即便是灯火通明的大帐里也无甚响动,唯有隐约晃动的人影显示出帐中有人存在,好一派宁静,只是却没有祥和,反倒隐隐透着股肃杀的诡异之气,不安的气氛在夜空中盘旋不定,令人有种梦魇的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