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当初你认出家翁一样,你也第一眼就认出了肖山海?”
“是的。”肖容心接过阿霓递过来的手绢,紧紧压着自己的眼睛,哭道:“我知道我不应该再见山海,但我的良心又不能不驱使我去见他。我食肖家的米饭长大,和山海情同手足,又做过一场夫妻。”她哭得泣不成声,“没想到山海居然用迷药迷昏了我。我被他带到胶山上的茅屋生活了半月……”
阿霓心里打鼓一样,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时间又这么长,就是没发生什么,说出来,谁又会相信?
“我本来想一死了之。但顾念肚子里的孩子,在山上忍辱而活。”
阿霓急切地问:“那么,嘉禾是家翁的孩子啰?”
“嘉禾当然是督军的孩子,我做母亲的能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吗?我被山海路走之前就已经怀孕。嘉禾怎么会是山海的儿子?”
“可是江山海好像认定嘉禾是他儿子。”
肖容心苦笑,“何止山海,就连阿厉……不,就连督军也一直误会嘉禾的身世。不管我如何解释,这件事就是他心中永远拔不出的刺。”
家翁、肖姨娘还有江山海的往事,阿霓算是听明白了。她还有一点不明白,“肖姨娘,你说嘉禾是长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肖容心叹息道:“因为在怀孕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嘉禾不足月就出生了,算日子,他比博彦整整早出生十天。督军心里一直对嘉禾的身世存疑,所以不愿说嘉禾是他长子,也不愿对外说我是两头大的夫人。”
“你……你就同意了?”
晶莹的泪在肖容心的眼眶中闪闪发光,她只是一个女人,命运的洪流面前,能做的微乎其微。过去的一幕幕是她心上的愈合不了的伤疤。两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却一个接着一个把她伤得遍体鳞伤。这么多年,她是为儿女而活的活死人。她唯唯诺诺,无法伸直腰板,都是因为自卑。
“阿霓,”肖容心把阿霓的手紧紧握住,热泪洒在她的指尖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和你说这些。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来,这些事情压在我心里太久。我无法对任何人讲,即使是丈夫、即使是儿女他们都不能理解我的苦痛。今天我听到嘉禾说他爱你的话,触到我的心肠。多少年前,也曾有人这样信誓旦旦地说爱我一生一世。我信了他,得到的不过是这样的结局。阿霓,我想到嘉禾就心里苦痛,如果不是山海的突然出现,现在做你丈夫的男人——”
“肖姨娘,不要再说了!”阿霓飞快地阻住肖容心的话,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人生没有如果,有的只是选择。当年你已经做了家翁的妻子,再去见江山海的时候就应该预想到今天的结果。我想,哪怕时间倒流,结局还是一样。你也不要再伤心,至少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宜鸢有了好归宿,嘉禾人生的路还那么长,总有一个好姑娘在前方等着他的。”
“真的、真的吗?”肖容心哭得声嘶力竭,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心酸都要在这一刻发泄出来一样。
“是的。”阿霓搂着她的肩,不停地说道:“嘉禾那么好,一定会遇到一个好姑娘……”
肖容心在房间里哭,听到这一切的嘉禾在门外哭。他哭自己的妈妈、哭自己、也哭远嫁的宜鸢。在这个事情中,该怪谁呢?所有人好像都只做错了一点点,但就促成整个事情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落到深渊。
他最无辜,本来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化为虚无。
“嘉禾、嘉禾!”
上官嘉禾揉了揉微红的眼睛,勉强自己站住。阿霓和他一样,眼睛哭得肿起来。看见嘉禾心里更加难过。
她能在所有人面前斩钉截铁的说她爱博彦到底,唯独在面对嘉禾,面对自己的时候,无法说她没有一点分心。
如果真有如果,她会比现在幸福吗?
“嘉……禾……”嘴唇一碰,她就流下眼泪来,“进去看看你妈妈,她现在很需要你……”
他用力地点头,眼泪坠到地上,转身。他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就会伸手把她抱住。
“嘉禾,”抽泣的阿霓叫住他,哭着说道:“你要……坚强一点……”
他没有转头,眼泪爬满一脸。默默在心中说道,阿霓,你看着我吧,有你在,我就不会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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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上官家最深的秘密后,阿霓对家翁、家姑和肖容心之间别扭的相处方式有了重新的认识。她也理解了萍海上次说过的话。
一个男人变了心,女人吵闹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寄情于佛法,无可排解。
这不就是殷蝶香这二十年来最贴切的写照吗?虽然膝下儿女成群,但她身边的男人却永远爱着另一个女人。哪怕她不洁、哪怕她失贞,都无法撼动他对她的感情。
家翁也很痛苦,付出真心真意所爱所慕的女人居然和另一个男人……也许每次当他见到肖容心和嘉禾的时候,心里的刺就要跳出来扎他一下。二十年来,日日夜夜不得安睡。
肖容心把难以启齿的过去向嘉禾和阿霓坦诚之后,自己像被抽空了一样。为了安抚她,未免她继续自责。嘉禾决定提前返回上海。纵然他不能如妈妈的意思,找一个女人生儿育女。但他远远地离开松岛,也算是远远离开了博彦和阿霓。
肖容心虽不舍儿子,嘴上却还是同意他远去。
离别前,嘉禾约阿霓在花房告别。
暗香浮动,花影重重。朦胧的光影下,两道人影忽近忽远。云澈在花丛中玩耍,不时抬头看一看他们。
“云澈和母亲就拜托给你了。”他隔着满架子的花木,轻轻向她拜托。
“说什么拜托?照顾他们是我应该做的。”
她捏着金线菊的花杆子摇摇晃晃。优美的脸隐藏在大片海芋叶子后,错落的光落在上面,像铁窗的栏杆。
手里的花杆子一弹,碰到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来,深深凝望,想把她的笑容印下来随身带走。
“嘉禾,一帆风顺。”
“好。”
简短的道别,短得宛如一首诗。
嘉禾的离去静悄悄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人为他送别。
“这样很好,我喜欢这样。”他轻轻的说。表情淡淡的,话也淡淡的。
他的淡淡衬托的是博彦的浓郁饱满、踌躇满志。
博彦在军部沿着上官厉安排的道路平步青云,谁都知道督军的用心,长子博彦是他精心栽培的接班人。
多少次,当阿霓看见家翁向博彦投来赞许的目光,或是看见博彦为自己在军中取得的成绩得意洋洋的时候。她的心里想起的是走在异乡街头的嘉禾。
幸运之人并不知自己的幸运,而不幸之人分分秒秒都在吞咽着苦果。
阿霓怀着对嘉禾同情又愧疚的心情,和博彦的关系自然一落千丈。
对待博彦,许多时候,她都不够专心。甚至在床第之间也敷衍潦草。这样的变化,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端倪,身为枕边人的博彦是不会感受不到的。
夜还是那样的夜,床还是原来那张床,人也还是原来的旧人,感觉却不是过去的感觉。
博彦突然翻身起来,脸色阴暗。阿霓一愣,旋即坐起,拉过床边长椅上的睡袍,披在身上。
“怎么呢?”她有点心虚地问。
博彦说不出怎么呢,第一是心里有事,第二是他明显感到阿霓的变化。但是他能肯定,阿霓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明知她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却更加心烦意乱。
“怎么呢啊?”阿霓扑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问。
他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先睡吧,我有些公务没忙完。今晚就睡书房了。”说完,站起来即往书房而去。
“博彦!”阿霓的脚伸到鞋子里,又缩了回来。
博彦换了衣服,径直下楼,往车库的方向走去。侍从张德胜小跑着过来,睡眼朦胧地问道:“少爷,这么晚。你要去哪?”
“我要去街上跑跑,把车钥匙给我。”
张德胜不敢不给,博彦结果钥匙,发动小车,一溜烟消失在雾夜中。
他去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要去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去见这个人,他的心是很浮躁的心慌意乱的。说实在话,他不应该再去见她,但是阿霓的敷衍他的态度、不在乎他的态度,让他生气。气起来,他就管不住自己。
他把车停在街口,在车里抽了三四根烟,熬得天蒙蒙亮的时候才下车。
老街面上的老房子,低低矮矮,路边的污水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看门的黄狗冲他吠叫,被他一脚踢开。
“呦,上官先生来了啊。”看门的老婆子佝偻着弯背,替他开门。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弯弯曲曲的木质楼梯。
房间里的煤油灯很暗,灯下坐着一个美人。她微笑看着他,目光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还不睡?”上官博彦问。
美人支着腮,看着跳跃的灯花,笑着说道:“我是睡醒了。好像心里知道你会来一样。”
她说到这里,博彦几乎想要抬脚转身。
美人好像看穿他的心思,悠悠叹息着,“我不会要你如何的。上次……不过是你饮醉,把我误认做你夫人……”
博彦的脸红透了,不好意思有心怀愧疚,“终究是我毁了你的清白。”
美人转头,深深凝望着他,“能把清白献给未来的大帅,我很荣幸。”
人非圣贤,面对着等温柔蕙质的美人,孰能不动心啊!
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男人而已,喜欢美人,喜欢美丽的东西。
美人向着他走过去,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你不必对我有愧疚,如果有时间,多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博彦的脚像灌满了铅,心里又像灌满酒。
他醉倒在温柔乡中,再也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