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心里深深明白,她和易谨行的事体光有立芬的支持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她和二表哥再情投意合也没有用一样。这个社会重视的是门当户对,是能相互促进和帮助的姻亲关系。比如大表哥易慎言娶大表嫂,比如二表哥娶韦橙,再比如现在的立芬想嫁上官云澈。门第是绕不过去的弯。
可伶薄命甘做妾?
茉莉的内心矛盾极了,喜欢归是喜欢,但要是做姨太,低人一等,她心底到底有些恻然。但如果不愿意,和二表哥那是绝不可能再在一起的。
她忧郁难解,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连饭吃得少少。这几日还一直躲避着二表哥,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他,药也不去送了。丫头们背后还抱怨她懒惰。
满腹心事,无处排解。如果这时身边能有个得力可靠的人就好了,至少给她拿个主意,再不济有什么事总可以两人商量着办。而不像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又不能拿这事去问二表哥的意思。
这日傍晚,晚餐后,茉莉正在客厅拿着一块湿毛巾擦拭兰花叶子上的浮尘,这是她每日的例行工作。
君子爱兰花,二表哥谨行表哥便是她心中的君子。
"看大姐哭得,好笑不好笑?"
"幸灾乐祸,姐姐不好与你有什么好处?"
"谁让她总拿姐姐的款来弹压我!每每在姆妈和爸爸面前说我坏话!我最讨厌她了,比讨厌的生活嬷嬷还要讨厌!"
茉莉扭头瞥见立美和立景两姐妹打东边陶丽华的卧房出来,她们边走边说边走,正穿过客厅外的廊下准备回房间去。
立景忍不住捂嘴笑话:"她一向自负,标榜自己是新女性,原来也会为一个男人哭得稀里哗啦,可笑死了!她那么看重上官先生,事事都以他为中心,又怎么会开罪了他哩?"
"大姐就是因为看上官先生太重,所以才——"姐姐立美顿了声,东吴大学的大学生看问题自然比中学生睿智和长远些。她拍一下妹妹立景的头,转了话头:"你还是个孩子,哪里晓得其中的利害。"
"什么利害关系?"
"告诉你,你也不懂。"
"你就告诉我嘛!"
"我不想浪费口水。"
"易立美你也拿姐姐的款来压制我吗?活该你将来也得上官云澈那样一个男人!"
“你这小鬼,看我不封了你的嘴!”
姐妹两人吵吵闹闹越走越远。
茉莉站在花梨木花架前愣了好一会,立美和立景刚刚说,立芬哭了?怎么可能?茉莉的心目中,立芬一直是拿得起放得下,敢做敢当的现代女子。骑得好马,读得好书,做得好工作,怎么会哭?
为了上官云澈?可见这男子是真入了立芬的心,才能主宰她的喜怒哀乐。
茉莉扔下手里的活,走到厅外,顺着立美和立景的来路悄悄踱到东边陶丽华的卧房窗下。陶丽华撵走了不更事的小女儿,自然也赶走佣人,她正好可以从容地躲在窗下听他们的说话。
断断续续听得立芬抽泣着说:"我全是一番热心,也是希望他好,不过是劝了几句,他就——"
"你这孩子,忒心急了些。"陶丽华很铁不成钢的抱怨:"男人最怕被人管,尤其是他那样的男孩,从小到大被人管怕了。你还没嫁给他就插手管他的事做甚么。”言下之意立芬就是再想管也要等嫁过去,名正言顺才好。
话音刚落,立芬抽泣几下为自己辩解:"我是有些急躁,但他现在也太过份。见也不肯见我一面,俱乐部碰到也当我陌生人一般,难道我就这么可恶嘛?"说完,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茉莉听得一头雾水,接着房间里传来易慎言沉重的声音:"你现在哭也没有用。肖部长的背景都没摸清楚就敢给云官当说客,现在把我都害了!"
"啊?如何把你也搭进去了?"陶丽华紧张地说:"那位肖部长和上官家到底有什么纠葛?报纸上不每天都对这位财政部新部长唱赞歌吗?大家都说他要大力改革,肃贪,提振民族经济。"
立芬也附和道:"这位肖部长我是见过的,儒雅又大气,是难得没有官样子的大官。他爱才心切,求贤若渴,是诚心希望云官能留下在财政部。我只是——"
"姆妈,立芬鲁莽啊!"易慎言急得直拍大腿,"你们只知道这报纸上登的花花文章,不知其他底细——"
易慎言的紧张感染了茉莉,她侧着身子,竖起耳朵。冷不丁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一下。
“茉莉。”
“啊——“茉莉吓得差点跳起来,幸好屋里人没听到她的叫声。
回头一看,是易谨行站在她身后。
茉莉涨红了脸,不知他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的,她偷听的丑样子全被他看见了。
"我,我只是——"她慌张想解释,并不常常偷听,只是今日偶尔为之。
谨行把食指比在嘴唇做了一个"嘘",示意她不要说话,快跟他离开。茉莉低着头快步随他离开。
易谨行喜静,怕人多。住的是西头最里间的小院。屋前种了几株梨花,正是开得好看的时候,朗朗皓月照的梨花分外皎洁,远远看着像冬天的未融的雪花一般。
茉莉默默跟在易谨行身后,屋子还是那个屋子,摆设也还是那些摆设,连梨花还如去年的梨花,可感觉再不是曾经的那些感觉。
书桌上搁着今日的《申报新闻》,写着"人间胜事今全的,海内声华尽在身”,旁边还配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中年男人穿着西服,规规矩矩坐在书柜前,两鬓染上少许白霜,目光锐利得要透过报纸来看穿你,嘴角却微微上扬添上一份随和。照片下面写着三个字“肖劲锋"。原来这是一篇介绍新晋财政部长的撰文。茉莉心想:这位新晋的财政部长有些眼熟,似乎和上官云澈有几分挂像,但他们一个姓肖一个姓上官……想着想着,她不自觉捏起报纸拿到书桌前台灯下仔细拜读起来。
"肖劲锋十二年内七任总长,六掌外交部,一掌劳动部,两任国务总理,曾任摄政元首——"茉莉乍舌,这样的经历,几人敢想?
"为了服务于中国的外交事业,肖部长身上有着一份非比寻常的精神和意志,那就是在必要时宁愿自我牺牲的品格。他是一个才华横溢而有崇高理想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处境而又聪明得体的外交家。他为国家奉献了所有,生活却没有善待他。在出任美国公使时,妻子不幸感染西班牙流感早逝,痛失爱侣,强忍着悲痛继续工作,十年后回忆此事,他仍不胜悲痛,特作《满庭芳》悼之:
才识为春来,便伤人去,画楼空与招魂。琐窗灯火,长想旧眉颦。回首殷勤未远,定怊怅,无限黄昏。当时路,香残梦歇,何地逐闲尘?
伤神犹记取,罗衾夜雨,錦幄朝矄。奈欢语重重,欲说谁闻。纵是他生未卜,容料理,宵梦温存。相望处,人天邈矣,荒树掩新坟。
……"
真是难得好诗!
茉莉把手压在报纸上,心里概然。
一位高官厚禄,锦衣玉食的大人物能在妻子逝去多年后不忘初衷,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悼亡诗。如果他的妻子泉下有知,也死而无憾了吧。更难能可贵的是肖劲锋留学美国,长期坐镇外交部,西文当然顶呱呱,没想到古典中文的底子也很扎实,这首诗用词考据,读起来感情丰沛。
茉莉感慨着,把《满庭芳》又读了两次,默记在心里。才小心这把报纸折起来放在原处。心想亏得是立芬和这样的人物见面相谈,要是换成她一定紧张得晕倒过去,要不就是傻瓜一般啥也说不出来。
易谨行趁着茉莉全神贯注看报纸的时候,已经为她沏好杯茶水。她看完报纸正好温度合适。
“谢谢。”茉莉接过水杯,打开盖子一闻,是她喜欢的茉莉花茶。
易谨行也只是笑,带着些许宠溺,问她:"你在我姆妈窗下偷听什么?"
茉莉喝一大口水,慌张地说:"没、没什么。就有点好奇……”她越说声越小。
"是不是好奇为什么立芬会哭脸?这个肖劲锋又是何人?"
茉莉握着水杯,没有否认易谨行的猜测。
面对他,不需要否认什么,也否认不了什么,因为他比她还了解她心底的想法。
易谨行笑了笑,说:"肖部长是位奇才,留学欧美,服务于外交部。私下传闻他和上官家颇有一点渊源。"
“什么渊源?”
“这就不知道了。大家都是猜测,做不得准。有人说肖部长数十年不歇地日日给一位有夫之妇送红玫瑰。而那位夫人正是上官云澈的长嫂!”
什么!!!
有这样的事?
茉莉吃惊地把嘴巴张成圆形,怀疑的看着易谨行,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真的、真的吗?那他在报纸上的诗……”又算什么?
"呵呵……”易谨行笑道:“你看,人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个体。肖部长的妻子其实不过是他的未婚妻。追随他多年,在异国感染不治之症。听说他们的婚礼也是在病榻前完成的,为了给女方一个正式的名份,下葬时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茉莉听了不胜唏嘘,突然摆手打断他的话:“二表哥,你如何知道这么详细?”
易谨行是从不是多话也不管他人闲事的人。被打断说话的易谨行停顿一下,复而哈哈大笑。他把《申报新闻》拿到茉莉眼皮底下,手指在介绍肖劲锋的那篇文章上敲了敲,道:“因为这篇文章就是我写的啊。”
茉莉越发吃惊了,看看易谨行一脸认真,再看看报纸上文章的署名——楚风。楚风不正是谨行常用的笔名吗?
“二表哥——”茉莉心情澎拜,一时间激动得不得了。把立芬、肖劲锋全抛下了。
"没吓着你吧。我现在在《申报新闻》做记者,专写时事政治。肖劲锋是当下政治红人,我看了很多关于他的材料和故事,还曾贴身采访过他。"
"二表哥你真做记者了?"茉莉开心的问。
“是的,茉莉,我终于做记者了。”
“太好了,太好了。”茉莉激动地快哭出来,为易谨行感到由衷的高兴。
易谨行从小的志愿就是做一名记者,为了理想不惜违抗父亲弃医从文,从医学院转到东吴大学新闻学院。可是由于自身健康原因,做记者的理想一直无法实现。他在家养病,其实也是虚耗青春,眼见哥哥、妹妹都在社会上谋得一席之地心情越发抑郁。离他最近的茉莉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现在他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去做一名记者,如何不让她高兴?
“茉莉,我做记者是好事情,你哭什么哩。这几天我总碰你不到才没有告诉你。不过,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茉莉红了脸,这几日她确实一直躲着二表哥不想见他。
"为什么要保密?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不好吗?"
易谨行看着茉莉光滑的脸庞,为她的单纯感到心疼。他身体情况,瞒谁都瞒不了做大夫的父亲。但他再不想呆在家里混吃等死,他有梦想,有渴望,希望去追逐太阳。
他撒谎道:"我现在还在实习阶段,做的好报社才会正式聘用我。我想等报社正式下了聘书再告诉姆妈和爸爸。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保密。"
茉莉乖巧地点点头,外面的新社会是如何生长、发芽的她并不很清楚。只隐隐约约知道给师傅做学徒,哪怕是沙逊洋行做徒弟也是要学徒三年。
茉莉担忧的问:"二表哥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没问题。”易谨行笑着撒谎:“做记者轻松的很,就是动动笔杠子,写写文章,不费体力。”
“那就好,那就好。”
茉莉欣慰地捂着胸口,落下一番心事。他们已经忘记在陶丽华窗下偷听的事,也忘了立芬哭鼻子,更不记得肖劲锋、上官云澈。他们开心地聊起易谨行的新工作,他的憧憬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