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自从那晚从书房出来,性子越发回缩。平日除了上学念书,几乎都不怎么下楼来。表情木木的,不管旁人问什么,都不回答。看见上官厉,不由自主就往人后躲,目光更不敢和父亲对视。
殷蝶香骂了她好几回,说一个孩子被自己的父亲骂几下,打几下怎么呢,难道还怪起生她养她的父亲?
宜室也不怨怪父亲。虽说父女没有深仇大恨,心中的芥蒂总有一些。
她外柔内刚,下了决心的事九头牛亦拉不回。说不嫁盛永伦就真的在心里修起一道围墙将他隔绝在外,若不小心被他闯过心墙进来。她就会狠狠骂自己龌蹉、可耻!
怎么能想起他呢?
他是兰香喜欢的人,他和兰香有了肌肤之亲!他们……他们才是应该在一起的人!
提起兰香……
上官宜室扭头看向教室后排,兰香的座位空了一个星期。好几天没有来上学。
放学铃声响起,宜室开始整理书包。无意中看到夹在课本中的请柬。淡紫色的请柬四角平整,大嫂特意喷上的法国香水味被书本吸走不少。不过拿在手里还是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宜室,走吗?”相熟的女同学唤道。
“喔……”她赶快把请柬重新塞回书里去,“你先走吧,我想去看看兰香。”
“那好。我先走了。”
“好。”
等同学们都走了,宜室才慢腾腾出来。她走到学校外,在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
接电话的萍海大惊小怪,“我的好小姐,你要去看哪位同学?一个女孩子在外抛头露面,怎么好?太太不会同意的。我让司机去接你,好不好?你现在在哪里?”
听到萍海啰嗦的声音,宜室一阵头疼。如果告诉萍海是去看沈兰香,估计她会在电话那头跳起来。
“萍姨,你就随我吧。你再嚷嚷,我就挂电话了。”
“好小姐,好小姐——”
就在宜室要挂电话的时候,听筒那头传来一个温柔又熟悉女声,“宜室,是你吗?我是大嫂——”
“大嫂!”
惠阿霓比萍海开通得多,问了兰香的家庭情况和住址,马上爽快的答应。
“记得早点回来,不要让我背黑锅喔!”
“知道!”
宜室把电话一挂,唇边难得露出这些天少见的笑容。她蹦蹦跳跳走出电话亭。招手唤来路边的黄包车,直奔沈兰香家而去。
沈兰香的家离学校不远,是松岛东边,环山之间的小别墅,环境宜人,治安良好。所以惠阿霓才会在听到地址后放心地让宜室前去。
随着山路越来越陡峭,街道渐渐冷落起来。黄包车夫费力地在山坡上跑着,从倾斜的道路两旁看过去,砖红色的围墙从路的尽头舒展开来,一丛茂密的菩提树枝从围墙里伸出来。
“就是这儿!”宜室认得那棵大树,她和兰香曾在树底交换过无垠心事。
她跳下黄包车,付了车钱。走到黑色的玄铁门前,摁响门铃。不一会儿即有人来开门。圆圆胖胖的中年女人,皮肤雪白,眉毛修得细长如柳。她是沈兰香的母亲。
“宜室!”沈母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
“伯母,兰香在吗?听说她病了,我来看看她。”
“快进来、快进来!”沈母把宜室请进来,“真是太麻烦你了。”
“伯母,兰香生了什么病,厉害吗?怎么好几天都没来上学。”
沈母满脸愁色,“哎,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得了什么病。就是病怏怏的,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肯让我们请医生。”
宜室惊讶地道:“得了病怎能不看医生!讳疾忌医这名言可从小学的,她怎么学起蔡桓公来了!”
“蔡桓公,蔡桓公是谁?”沈母疑惑地问。
宜室一愣,随后咯咯笑起来。
恰在此时,两人刚好来到沈兰香的房门前。宜室刚推门,兰香的声音便冲了出来:“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啊?还没看见你的人,就听到笑声。”
宜室走进来,看见沈兰香正半依半靠在床上。果然像伯母说的,病怏怏的,没有平日的半点朝气,手里有气无力地拿着一本古文。
宜室笑着抽掉她手里的书,道:“刚刚伯母说你病了不肯看医生。我就笑你是讳疾忌医的蔡桓公。伯母问我,蔡桓公是谁。咯咯,咯咯……”未说完,她又发出一阵笑声。沈兰香也笑起来。向身边略显尴尬的母亲说道:“你去帮我们准备一些吃的来吧。宜室喜欢吃朱古力,冰箱里应该还有一些。还有水果,如果有,也切一些来。”
“不用了。”宜室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的。不要麻烦伯母。”
“有什么关系,她又无事。在家里不就是照顾我的吗?”
宜室推了推兰香的胳膊,觉得她呼来喝去的口吻,不像对母亲说话,倒像是呼喝家里的佣人。
“呢推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嘛。”
“没事,没事。我去准备,你们慢慢聊。”
沈母笑眯眯的走了,肥厚的背影更显出敦厚的性子。看着沈母的背影,宜室感叹地说道:“你妈妈可真好。如果是我母亲——”同学上门,首先得要盘问祖宗三代,非要问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水果点心虽然应有尽有,但谁愿意说话的时候,身边还立着好几个耳报神,一点隐私都没有。根本不容她们肆意谈话。
“我妈妈和你母亲可比不得,我妈妈就是个乡下妇女,什么都不懂。”兰香的口气
“你以为我妈妈很懂吗?”宜室坐在兰香的大床上,仰面倒下大笑,“她肯定也不知道谁是蔡桓公!”说完,她翻过身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好友的脸,“兰香,你怎么呢?为什么不肯医生来替你诊病?”
兰香苍白的脸上露出莞尔一笑,“宜室,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挪出一个空档来。
“什么事啊?”宜室踢掉鞋,把脚伸进被子里,“哇,真暖和!”
她抱住兰香,两个女孩相拥着笑起来。
“宜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这——”兰香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感觉到了吗?我怀孕了。”
宜室的笑在脸上结冰,“不……可能吧。你有没有搞错啊?”她把手从兰香的腹部抽回来,方才的温暖迅速流走。手和脚像冰一样冷。她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自己今天真不该来。
“确实是还没有确定。但这样的事,我也不能让母亲请医生来确诊。不过,我是有知觉的。母亲的知觉!”
兰香温柔地低头微笑,充满母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生根发芽,一天天长大。”
宜室从床上跳起来,表情凝重。未婚先孕的人并不是她,她却比兰香更紧张、想到后果的严重性。
“你真的确定吗?”她咬着手指又问一次。兰香和盛永伦只睡过一次,就能怀孕?她的大嫂嫁过来可快有一年,肚皮还没有任何动静!当然,她也不能肯定他们只在一起过一次,毕竟这种事,除了当事人,别人都不知道。
“我能确定!”
“他知道吗?”
“谁?”
“盛永伦啊!”
“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孩子的父亲啊!”
沈兰香冷冷地说道:“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盛永伦——”
“他不承认这个孩子,我也不指望他承认了。”
“为什么?”
“他说,那天他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啊!”
宜室觉得有如晴天霹雳,盛永伦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兰香和她的孩子。她义愤填膺地说道:“盛永伦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说!我要去找他理论!再不行,我去找他的伯父!”
“不。宜室,没有用的。他是铁了心……”兰香抽泣地哭道:“他不认就不认。现在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还是一颗小芝麻。他太小,别人会想方设法伤害他。所以我要等他长大一点……宜室,我把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他小芝麻。因为他和我一样无依无靠,又那么小……”
宜室心里阵阵发凉,为男人的负心和凉薄。她哭着说道:“兰香,你怎么会无依无靠,你还有我。”
“宜室!做我孩子的干妈,好不好?帮我一起照顾小芝麻,他就是我们两个的孩子!”
宜室还是少女,并不能完全理解兰香的疯狂。
订婚、结婚、然后生儿育女,这才是一个女人水到渠成的幸福和正轨。
兰香看穿她的想法,泠冽地说道:“宜室,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那么好的出身。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同寻常。”
讲到“不同寻常”,兰香微微笑起来。她紧紧拉着宜室的手,道:“我一生最怕就是平庸,唯恐如和众人一样。宜室,你会成全我吗?”
宜室点头,发誓般地保证,“兰香,我会为你保密的。也请你好好照顾好自己。”
兰香笑着把她抱住,再一次说道:“谢谢。宜室,谢谢!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