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阿霓能得到上官家老老少少的敬重,不单是她的身份和地位。更是她的义气和情意,在战争最凶险的时候回到上官家,协助博彦,力挽狂澜。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更何况,当时,她和博彦的婚姻濒临破裂。她做是情意,不做是道理。
现在战争结束,经过患难,大家都以为她和博彦的关系应该是柳暗花明,更进一层。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战争结束,两人的心结并没有因为战争结束而解开。相反,战争掩盖的一些事实重新浮现出来,让他们更加审慎地看待自己,看待对方,看待彼此间的这段感情和婚姻。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萦绕在心头;一些说不出的道歉和解释堵塞在心里,让他们始终都迈不出最后一步去打破藩篱。
两个骄傲的人都在等待,等待对方先开口。
博彦和惠阿霓舟车劳顿来到下谷镇,两人都很疲倦。投宿旅馆,歇息一夜。
晚餐时,阿霓提议,博彦最好不要去疗养院。宜鸢毕竟他的妹妹,看见自己亲妹妹在疯人院落魄的模样,他难免会心生不忍。再说,依着宜鸢骄傲的性格。她若是真的疯了还好。如果没有,她肯定也不希望被博彦看见自己的潦倒模样。再说,疯人院里难免会病人袒胸露乳,衣冠不整。万一宜鸢也是这样,兄妹相见难过又加尴尬。不如,让她去接宜鸢,梳洗干净后,亲人再相见,大家心里都好受。
博彦想一想,接受了惠阿霓的提议。宜鸢虽是他的妹妹,和他并不亲近。她最亲的是她的母亲肖氏和嘉禾。
他沉默一会,缓缓说道:“其实今天来接宜鸢的,应该是嘉禾。”
嘉禾。
这个名字像针一样扎入阿霓柔软的心脏,她很痛。同样,博彦也不轻松。
有些家人离开,是人力无可改变的。有些家人离开,是人的贪婪、自私、偏颇造成的恶果。
嘉禾还会回松岛吗?他还会回上官家吗?
这个问题,阿霓不敢问,也不敢提。
“……”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博彦已经站起来离开房间。他十分不愿和人谈论嘉禾,尤其是和阿霓。
第二天一早,惠阿霓命人驱车绕着下谷镇溜达一圈,然后才来到秋冉和萍海投宿的小旅馆。
此时的秋冉已经换上特意为宜鸢准备的衣服,脸上涂了一层粉,再在眼下化上一些青色,憔悴之色跃然。
惠阿霓拉了拉她腰肢处的洋装,这裙子的腰身本来就小。秋冉穿着还显得大。可见,她得多瘦!
她这肥减得忒过,本来比宜鸢骨架要大,现在比她还瘦,简直形销骨立。
不过,正因为刻意减肥。单瘦的身姿完全脱去秋冉过去的婴儿肥,乍一看,即使是和宜鸢亲近的人都会认为就是宜鸢翩然而至。绝没有人会认为是个粗手粗脚的丫头。
“把手给我。”
秋冉伸出手,惠阿霓把一鸡血镯子戴到她手腕上,“大小姐可不能太素净,这是母亲让我带过来的。这原来是肖姨娘留下的镯子。”
秋冉低头转转殷红的手镯,小声说:“我就先当是为宜鸢小姐保存吧。”说到这,她拉拉惠阿霓的衣角,“大嫂,博彦少——我是说大哥会不会认出我来?”
惠阿霓伸手用自己的柔荑包裹住秋冉发凉的小手,道:“你想想,被博彦发现总比袁克栋发现要好吧?被他发现,我还能保你,如果是去了平京……再说,如果你连博彦这一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想去骗更多的人。”
“也是也是。”秋冉深吸口气,在心里不停为自己鼓劲。
“你也别怕。”惠阿霓亲手抚着她的发丝,伤感地说道:“你现在的模样、打扮、说话、谈吐都和宜鸢有七八像。所有的家人中,真正能发现你不是宜鸢的,大概只有嘉禾。嘉禾又不知所踪,所以,没有人能否认你的身份。如果他们有所怀疑,你也能以生病、住在疗养院太久、脑子糊涂了等等托词敷衍过去。”
秋冉点头,她佩服惠阿霓的聪明。居然能想到用宜鸢住在疯人院的事实来做借口。宜鸢住在疯人院两年是不争的事实,住到那里面的人,即使说没病也没有人会相信。
“大少奶奶,宜鸢小姐,时间差不多了。”萍海在一旁提醒,“快走吧。让博彦少爷疑心就不好了。”
惠阿霓飞快地收拾起情绪,嘱咐萍海,道:“萍海,你先回去。如果有人问起,你这几天去哪了。你就说回乡下,知道吗?”
“我懂。”萍海点头道:“大少奶奶,您放心。我绝不会走漏一点儿。”
“好。”
一切的事由全部善好后,惠阿霓才和宜鸢登车离开。两主仆变成两妯娌,心情自然忐忑又有些新奇。
小车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秋冉的紧张慢慢占据上风。
相处多年,博彦非常熟悉妻子身边这位像喜鹊一样多嘴多舌,喜欢叽叽呱呱的小丫头。
秋冉不自觉地握紧惠阿霓的手,期望能从她身上获取一些力量。因为惠阿霓无论面对何种艰难的险境,永远都是波澜不惊。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想出解决之法。
惠阿霓看着身边紧张得快晕倒的秋冉,不由地也忧心起来。秋冉实在不是能藏住心事的女孩,现在却要做一件城府极深的事。
“秋冉,回了家。你可不能在如现在这样依靠我。”惠阿霓说着把秋冉的手放到她自己的膝盖上,“而且啊,要对我忽视一点,不敬一点,傲慢一点。”
秋冉迷惑不解地看着惠阿霓,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问:“为什么?我必须那么对你吗?”
“是——”惠阿霓点着她的额头,小声说道:“你忘了?出嫁之前,宜鸢就不怎么喜欢我。我可不觉得,她回来后就会对我有好脸色。”
秋冉摇头,这一次,惠阿霓的谆谆教导没有起作用。她坚持自己的原则。
“她是她,我是我。我就是要和小姐好,一辈子好。”
秋冉搂着惠阿霓的胳膊,固执地表示自己的心意。惠阿霓心里又酸又甜。这个陪伴她长大像妹妹一样的女孩,照顾她的起居,处处为她着想。她希望从此以后,人世间的风吹雨打能离秋冉远远的。
此时的博彦正焦急地在房间里徘徊,他不时凑到窗口,撩起窗帘往外窥看。掐算来去的时间,未免太久一点。刚想着人去问。
小车就从街角拐弯过来,出现在旅馆门口。看见两抹倩影下车,他才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走廊上传来裙摆的窸窣声。惠阿霓敲门,在门外喊道:“博彦,我回来了。”
博彦不等旁人,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
“你看谁来了。”惠阿霓优雅地笑着,把门外的秋冉推到博彦面前。“我把宜鸢接回来了。”
顺着身后的推力,秋冉朝上官博彦的方向迈了两个小碎步,从惠阿霓的身后走到博彦的跟前。全方位地接受他的检视。
“宜鸢?”
秋冉额头冒汗,舔了舔唇,手僵硬地垂在身边,心脏紧张得要从口里跳出来。
“……哥……”她不想直视博彦的眼睛,又不得不和他直视。宜鸢面对博彦的目光时不会躲避和害怕。
秋冉熟悉博彦少爷的性情脾好,知道他生活中的各种小细节。博彦也骂过她、凶过她,和她开过许多玩笑。
但是,今天博彦少爷看她的目光和往常非常地不一样。他不再是看妻子带来的小丫头,是看着自己同胞的亲妹妹。目光流连在秋冉的脸上、身上,充满……一种怜惜。
没错,是怜惜。是长兄如父的哥哥对历劫归来的妹妹的一种心疼和亏欠。
“宜鸢,”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你还好吗?”
博彦伸手想要摸摸秋冉的头,秋冉面红耳赤地下意识躲开两步,避开他的触摸。在她心里,博彦依然是惠阿霓的丈夫,惠家的姑爷,不是她的哥哥。她对他只有尊敬。
气氛一时尴尬。好在博彦并未怀疑眼前的宜鸢身份有异。他体谅宜鸢在疯人院关了两年,心性肯定是会有所变化的。
“宜鸢,这两年你受苦了。是我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实在愧对父亲和姨娘。你不会怪大哥吧?”
“是啊。”惠阿霓马上说道:“当时打战,我们也是自顾不暇。实在不能腾出手去帮你。现在好了,一家子团圆。”
秋冉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手心里都要攥出汗来。脑子密密匝匝,无数应对的话在盘旋,就是落不到舌尖上说出来。
惠阿霓站在她身后,都要急死。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腰,提示她不能哑巴啊!
秋冉如梦初醒,猛地用力甩了甩头。
“我……我不怪任何人!”
听见她说不怪自己,博彦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开心地说道:“既然已经出来,往后的事,你也别多想。好好把身体调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秋冉点头,细小的汗珠汇聚在脑门和鼻尖。心里还是很紧张。
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又是久别重逢的兄妹,房间中的气氛沉默得有些怪异。
惠阿霓不得不跳出来打圆场,“人回来就行,休整一天,早点回家。母亲还在翘首以待宜鸢回去呢。”
博彦点头赞同,秋冉则是感激地看着惠阿霓的解围。
秋冉和博彦的相认有惊无险,秋冉的表现虽然像截木头,博彦也没计较。
疯人院那地方,没病的人住在里面都要生出病来。何况宜鸢进去前抽鸦片抽得脑子糊涂。呆了两年,和原来的她有所区别,也是情有可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