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兽是凶残的,是无情的,是暴戾的,这是每个弃舟国人都固有的理念。
二百余年的历史上,被蛮兽摧毁的镇市数不胜数,无数的人类在家园被毁灭之后,便流离失所在一片荒芜之中。
那些运气稍好的流民,成功地突破了蛮兽的地域,在新的镇市中成了低等人或者奴隶,而运气不好的,则是被困在蛮兽出没的废墟之中,无助的挣扎着,等待自身末日的降临。
这种挣扎是无力的,但也是顽强的。
据说第一批的人类能力者,就是在科技武器消耗殆尽后,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挣扎,最后突破了肉身的界限,接触到了天地元气和全新的世界。
每一个镇市的毁灭,都意味着人类势力的削弱,但同时也意味着新生能力者的快速崛起,而如今无数镇市的家族,几乎也都是由这种模式成长产生的。
新帆镇毁于弃舟历二百二十二年十月,当南域河的涉水蛮兽将镇中的四百军士覆灭一空时,失落的新帆镇中还有着四万余人口,在散乱无章的逃逸之中,只有数千人成功的抵达了覃杜镇的地域,而剩余的那些,要不就是死在了蛮兽的嘴中,要不就是集结成众多小的团体,借着各种地势在蛮兽群中挣扎求生。
旧镇废墟已经成了禁地,上万的生灵在镇毁的同时失去了性命,那股冲天的怨气便成了死族和鬼族最好的催生源头,不过数月的时间就完全将废墟地霸占,任何试图闯入者都会受到猛烈的攻击。
而南域河的方向,则是妖族水兽的地盘。四年前建镇的时候,两千军伍确实将南域河清理的一番,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河水在数年间发生了多次涌涨现象,竟然将东南部的水兽带了过来,从而造成了新帆镇的毁灭。
而往北部,因为新帆镇的毁灭,通往覃杜、黑林、望崖的三条道路也失去了它们本来的作用,自然也没有镇守军再对其进行维护。是以,新帆废墟以北的流沙地域也被重重蛮兽占据,围困了数万难民。
在这种恶劣的幻境之中挣扎,所面对的结果便是终日为了生存而斗争,不只要和蛮兽进行殊死搏斗,还要为了食物和水而四处奔波。
对于这点,被困在流沙地已经七月的兀古什异常明白。
尤其是在进入了夏季之后,三枚烈日快速的蒸腾着流沙地,对于水分的需求便远远超过了对食物的需求,毕竟人类的身体对于水分的依赖性是如此的强烈。
兀古什的嘴唇已经两天没有触到过液体了,哪怕是自己的尿液,也在三天前滴完了最后一滴,蓬卷的头发已经发黄,那乌黑色的唇瓣泛起了阵阵干裂的青皮,每抿一下嘴巴,都会有数点死皮如沙粒落在地上,然后被黄色掩埋。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在蛮兽四伏的荒域中是无法生存的。
同样明白这点的兀古什在逃离新帆废墟的时候,便跟在了一支数百人的流民队伍之中。只是,这数量在被半年中急速的缩减着,仅仅是第一个月就少了两百余人,而到如今,整个队伍更是只剩了九人,而他却从最初那无足轻重的一员,成为了这最后九个人的领头人。
做一个领头人并不是件轻松地人,兀古什已经年近四十了,却觉得这数月里的成长,足可抵得上之前数十年的总合。
他学到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不止可以用来使唤获取物资,或是用来发泄欲望,同样人本身也是可以用来解渴解饥的存在。
领悟这一点,是在二月初的霜潮。
……
霜潮之中,野兽的踪迹稀缺无比,一片白黄的天地之中,他们的队伍失去了方向感。五天的时间,他们没有获得过哪怕一丝一毫的食物,百余人的队伍全部饿得两眼发晕,已经有部分人出现了疲软的状态,行动的速度变得缓慢无比。
就在入夜队伍休息的时候,蛮兽出现了,只是两三只一级蛮兽,便在短短的数分钟内杀死了十数人,最后才被绝望的人群用火把、棍棒和嘶嚎声赶跑,离开的时候还叼着数个同伴的尸体。
看着地上残留的数具尸体,有些人哭了,而有些人则沉默不语,然后一种奇怪的气氛在众人之中盘旋起来。
“将他们埋了吧!”
有人说出了这个提议,于是十几个还有些力气的人被组织了起来,将那些尸体搬离了队伍区域。
兀古什也在搬运尸体的这群人当中。
尸体被抬到了离营地较远的地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被放在了地上,却只是放在了地上,没有人开始挖坑。
“我们不该就这样把他们埋了。”开始提议的那个人又说话了:“他们还有更好地用处。”
没有人附和他,也没有人反对他,大家都沉默的站着。
然后兀古什看到那个人在一具尸体旁蹲了下来,手在尸体还未发硬的皮肉上抚动,摸过了伤口,整只手掌都被染红。
“这都是为了大家的生存……”
那人低着头,看着手掌中的红色液体,喉咙鼓动了一下。
“是的,为了大家!”
另一个男人低语了一声,似乎是在说服别人,也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后他也在一具女尸旁蹲下,兀古什依稀记得这个女人还活着的时候,每晚都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两只手抓起那长发,有些慌乱地遮住了女尸的面容,然后向下,在右臂的伤口上用力地撕动,撕扯下了一块手掌大的血肉。
所有的人都沉默的看着,仿佛是在看着教科资料一样,没有人说话,包括兀古什。
然后,所有站着的人都相继蹲了下来,围住了所有的尸体,开始了相同的动作。
那日夜里,流沙地的某处多了一个不大的坑,掩埋之后很快就消失了痕迹,而兀古什所在的那支队伍却再次有了生气。
一股肉汤的香味在营地之中飘荡,他们都在感谢出去搬运尸体的那些人,因为他们遇到了野兽,杀死了野兽,肢解了野兽,给大家带回来了食物。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有些人的笑容勉强,有些人的笑容天真,有些人的笑容却怪得可怕。
兀古什想: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的生存。
……
兀古什身后的八人五男三女,其中有两个七八岁的男孩,被一个憔悴的女人牵着,眼皮子都干涩的耷拉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嬷嬷,宝儿渴……”
稍微高点的那个孩子低声叫了一句,女人露出心疼的神色,摸摸他的头:“宝儿乖,再忍忍,马上就会有水喝……小顺!小顺你怎么了?”
另一个男孩在女人的惊叫之中闭上了眼睛,半个身子都拖在了地上,却是因为严重脱水陷入昏迷状态。
兀古什回头看着这一幕,眼神中不由露出些许烦躁。
这两个小孩被女人一直护着,他们是中途加入队伍中的流民,为了留下他们的性命,女人不惜付出自己的一切。初来的日子里,只要两个男孩睡着,她就会被不同的男人拉走,咬着唇忍受着三人生存的代价。
剩下的四个男人,都做过同样的事情,所以两个男孩才能够支撑到现在,都是因为那些夜晚里忍受出来的虚假情分。
可兀古什有些厌烦了,当生存也受到威胁的时候,身体上一时的愉悦感已经无法再让他升起怜悯的情绪,在被叫做小顺的男孩倒下时,他烦躁的眼神中还掺杂了隐晦的残忍。
“兀大哥,求求你,求你再给小顺一点水吧!”
那烦躁的情绪顿时攀升数层,面上厉色一闪,冷声回道:“我们都已经两天没有喝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若不是你的这两个小家伙,我们起码还能坚持几天!你现在还好意思问我们要水?”
女人的表情似要落下泪来,但泪腺已经干涸,哽咽了数声却连半点雾气都没在眼眶中出现。
“小顺……小顺你醒醒啊……”
女人跪在地上,抱着小顺不断叫唤着,却始终唤不醒怀中的男孩。另一个叫做宝儿的男孩应该是小顺的哥哥,蹲在女人的身边喏喏的摇了摇,却得不到回应。
他转头看向兀古什,哭喊着:“叔叔,再给弟弟一些水吧!叔叔!”
兀古什眼中怒气一闪,不理宝儿,反而看向了其他三个男人。
莫名的神色在四双眼睛中无声的传递,那是一种渴望,一种贪婪,然后变做一种警告望向了剩下的两个女人。
“其实,想要喝水,也是有办法的……”
女人立刻抬起了头:“兀大哥!有什么办法?”
另两个女人低下了头,像是在躲避男人们的眼神,而男人们则聚焦在地上哽咽的女人身上,眼神亮得可怕。
兀古什的眼睛盯着女人的脖颈、胸口、大腿,喉咙不自觉的鼓动了两下:“虽然我们找不到水,但是我们并不缺水……你知道吗,你的体内,百分之七十都是由水组成的……”
女人的哽咽停止了,惊恐的看着兀古什,然后惊恐的扫视着其余的成人,最后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顺。
宝儿没有听懂兀古什的话语,迷茫的摇了摇女人:“妈妈,你还有水吗?为什么不拿出来给弟弟喝啊?宝儿也渴了……”
女人抬头,空洞的眼神在宝儿的身上聚集了一小会儿,然后涣散的看向了地面。
“兀大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嘛?”
兀古什眼中闪过了喜色,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正在实现:“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帮你完成的!”
女人一手抱着昏迷的小顺,一手摸在宝儿的头上,声音低沉,像是在交代着后事:“帮我照顾好他们,让宝儿和小顺都好好的活下去,好吗……”
男人们的嘴角都划起了弧度,站着的另外两个女人也抬头看向那瘦削的身影,艰难地吞咽着,忍耐着。
“好的!”兀古什的声音很急:“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让他们活下去的!”
女人浮起一抹柔弱的笑容,抚摸着宝儿的头发:“宝儿乖,睡一觉吧,醒来就有水喝了……宝儿乖……”
宝儿睡着了,然后醒来了,醒来后口中有着咸咸湿湿的感觉,不再口渴,而小顺也似乎不再口渴,安静的躺在他的身边。
只是牵着他们的女人不见了,似乎是抛弃了大家。
兀古什烤着手中的肉串,不理会宝儿的询问,心中反复的想着那句话。
是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