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易、恒边境,易国大皇子率部与恒国杳魔宫交战的战场——
天气寒冷,景色萧条,四下荒芜不见人烟,只有遍地血红色的冰雾默默昭示着真实生过的战况的惨烈。
易军主帅营帐中,流宸沏好一杯热茶,放在了目光放空呆望着帐外的岫羲面前。
“喝杯热茶,唔?”流宸有些担忧地看着岫羲。
岫羲伸出手,握住温热的茶杯,定了定神,而后摇头说道:
“我一个人喝热茶没有用,将士们的心还冷着。”
“他们对你有信心的……”流宸自知言语苍白无力,声音终究弱了下去。
岫羲苦笑了一下,眼神渐渐迷离,低声说道:
“我了解中南古道地形特殊,自古就难攻占,所以事前有过心理准备。然而六月再度开战以后,十数场硬仗下来,死伤过半,昨天还笑着打招呼的人,今天就只剩一具冰冷的尸身。是,也不是没有收获,湛暮宵坠落山涧失踪多月,对杳魔宫的士气有不小的打击,他们那边的伤亡绝不下于我们。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的一举一动关乎所有兄弟的性命,你不能在湛暮宵突然回归的这个时候软弱。”流宸压抑着自己的声调说道。
“高坐庙堂之上时幻想的一战平天下和真实眼见每一条生命的陨灭,这其间落差太大。如果一个国家的人都牺牲完了,国还成国、家还成家吗?宸,我不确定,还能不能坚持我跟你的梦想。”岫羲凝视流宸片刻,目光仿佛穿过他看向了易都的方向,“我一直觉得我能做得比父皇好,但是事实上我还没能爬上那个位子,就已经先做了他的帮凶。而在我最困难的这个时候,他宁愿选择岫曜、抛弃我!”
“你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不是他老四能相提并论的。我怀疑,要么是你请援的折子出了岔子,要么是这次增派的粮草还没进定城就被他私自拦了下来。”流宸眼中闪过一抹阴冷,“即便不是他半途做了手脚,可他还有个整天在皇上跟前吹风的母妃。”
“他是在和恒国朝廷军队交战,的确值得父皇偏心。咱们这边无论胜败,都讨不了他的彩。”岫羲攥紧拳头,眉头也不自觉皱起,“不过我不会帮他人做嫁衣,让他称心如意,我有我的办法跟杳魔宫战决。”
“我已经命各处钱庄再想办法筹集米粮了,只是……”流宸欲言又止。
“你做的够多了。”岫羲体谅地挥挥手,问道,“剩余的粮食还能支持几日?”
“按每日一餐计算,也只有两日至三日的量了。实在不行,就两日一餐。”
“别说每天战场上体力消耗那么大,就是窝在营帐中,为了御寒,也不能一天不进食。 ”岫羲否定了流宸的建议,内心盘算片刻,下定决心说道,“我跟湛暮宵还差一场胜负没有分。为了保全残存的这些人命,我决定放手一搏,一战定胜负。他一定会感兴趣。”
“羲,你是认真的?”流宸表情凝重道。
“若能胜他,就当是天意,我会再一次狠下心,踏着满地尸骨去完成原来的梦想。”
“不然呢?”
“若是败了……你帮我个忙。”岫羲对流宸悄悄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又道,“就算是满足我的私心吧。”
“既然计划里都有这一步了,为什么不将计就计、瞒天过海?”
“自食其言和两败俱伤换取来的荣耀,有什么意义。赢得起也输得起,才是大丈夫。”
“你是因为她。”流宸摇了摇头,说。
“……只是一部分原因。”
“岫羲,我从来没有站在过你的对立面上,可是这一次我不能认同你的决定。”流宸直视岫羲,坦言道。
“她不是左右我决定的关键因素。是我不想盲目地走下去。”岫羲坦然地与流宸相对视,平心静气地说道,“再说,我还不一定会输呢。你认为我能甘心输给湛暮宵么?”
流宸面部僵硬地笑了一下,一边在营帐中踱步,一边几个深呼吸,在心里消化着岫羲的一番言论,而后重新在岫羲面前站定,对他敞开怀抱说道:
“做你想做的吧。”
岫羲轻轻一笑,就势和流宸相拥抱。
“谢了,兄弟。”岫羲说完,推开流宸,“是时候和湛暮宵来个了断了。”
“我帮你传信给他。”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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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八清晨,漠阁——
赫连嘉露和婵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睡梦中惊醒。
“谁?”赫连嘉露揉着惺忪的睡眼,扬声问。
“两位郡主恕罪。我是唐胤,有紧要的事面见婵媛郡主。”唐胤清越中难掩急切的声音传了进来。
婵儿闻声,顿时神经一紧:唐胤是从杳魔宫来,难道那边出了什么事?随即,婵儿与赫连嘉露一个对视,两人连忙起身换好衣服,打开房间门,让唐胤进来回话。
“胤哥哥,出什么事了?”婵儿问。
“易国大皇子希望与郡主在战场一叙,湛宫主叮嘱我来询问郡主的意见。若是郡主同意,就请跟我沿暗道回杳魔宫。”唐胤捡重点说道。
“易国大皇子想见我?有什么原因吗?”
“是啊,阵前两军刀戈相向,何故会提起婵儿?”赫连嘉露也在旁问道。
“战事拖得太长,双方均损失惨重,为免伤亡持续,湛宫主和易国大皇子决意一战定胜负。三场比拼下来,易国大皇子以两胜一负的战绩赢过了湛宫主。在场众人都以为易国大皇子会趁机要求湛宫主让开‘中南陉’的通道,但是大皇子说……他提出的要求只能单独对郡主言明。如今两军暂时休战,他已经摆出了他的诚意,只等杳魔宫背后援军——孤国婵媛郡主亲自出面。期限就定在今夜子时。大皇子有言,若是子时过后,郡主还未出现,那么此战再没有任何缓和的可能。”
“易国大皇子查出了你们和我的身份,这点并不惊奇。不过这本是他和湛哥哥之间的胜负,怎么提条件的时候湛哥哥竟不能在场。”婵儿略感诧异道。
“听易国大皇子的意思,他似乎有和谈的意愿。婵儿与他见面后的谈话会决定战局的走向。”赫连嘉露目光转向婵儿,说道,“只是他才胜了湛哥哥,正处在上风,在这个时候议和,难以断言是否另有用意。”
“湛宫主和郡主私交甚笃,这事易国大皇子一定已经知晓。二哥在景皇身边时,与大皇子打过交道。大皇子谋略卓著,此番提出与郡主相见,若郡主答应出面,因此落入圈套,大皇子便是捏住了湛宫主的软肋。我们也有这样的担忧,想过不把这件事告知郡主,通过其他方式再解决。然而湛宫主没有同意。”唐胤说道。
“知我者,莫过于他。”婵儿心中一暖,轻声说道。
大皇子岫羲乃是关键所在,若能拿下这一环,两国将士和百姓便都能少受些战乱之苦了。婵儿思索间,忽然想起关沭先前说过的话,“对于一个初识男女之事的人来说,美人计大概是最佳的诱惑。”这样的诱惑,能有左右战局的影响力么?
“郡主打算见易国大皇子吗?”唐胤问。
“总要听一下他有什么要求,再见招拆招啊。”婵儿下定决心,说道,“胤哥哥,我们走这一趟。”
赫连嘉露见婵儿态度坚定,于是没有多言,只说道:
“小心为上总没有错。唐胤,你们千万保护好婵儿。”
“这是自然,嘉露郡主放心。”唐胤点点头,说。
“等事情完了,你还回漠阁吗?”赫连嘉露又问婵儿。
“嗯。”婵儿应道,“帮我转告师父他们,我很快回来。你别担心。”
“知道了。”
婵儿和唐胤离开后不久,龙幽残忽然现曳痕出的秘密信号,于是前往漠阁北面的石林阵外予以接应。两人碰面后,曳痕对龙幽残说道:
“多日不见,六爷安好。”
“还好。”龙幽残微微颔道,“三哥让你来的?”
“是。爷有话让我带给郡主。”
“郡主才被五哥接走,往杳魔宫去了。若是此行顺利,三日内当返还。你先在漠阁住下,等郡主回来吧。”
“既然是这样,一切听从六爷安排。”
“星坛情况怎么样?”
“前几日,爷在与橘焰山庄中人交手的时候负了伤……”
与此同时,错过曳痕来见的婵儿正与唐胤行走在暗道中。
“湛哥哥与易国大皇子用何种方法相较高下?”婵儿边走边问。
“两人商定三场比试中哪一方先胜两场,便为战役的胜者。比试的内容也是双方认可的。”唐胤仔细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说道,“第一场,湛宫主和易国大皇子以争抢悬在石壁上的彩色旗帜为目标进行比武,两人一面飞檐走壁一面交手,场面甚为惊险,几乎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湛宫主才以半招的优势将旗帜堪堪入手。第二场比的是骑术,途经道路上多设障碍,以一来一回计时,易国大皇子的骑术精妙,获胜如探囊取物,撇开敌对立场,我心里对他马背上的潇洒亦感叹服。第三场比试是比射箭技艺,箭的数量与靶位数量相当,若站在同一位置不走动,箭靶有的在目视能及的地方,有的则在视线难及的死角,只能绕行靶场一次,暗暗记住各个箭靶的位置,对于死角中的靶位,就通过后之箭改变前箭射出的角度,使前箭越过阻隔指向箭靶,同时后箭方向转变后也须得落于某一靶位上,以期每一支箭都能直落一个靶心。”
“这一场,湛宫主输给了易国大皇子。”婵儿轻声道。
“是。”唐胤略一颔,接着说道,“易国大皇子二十全中,其中两箭射中同一个靶心,虽然是射中十九个靶位,有一个靶位落空,但总归箭无虚。湛宫主也射中了十九个靶心,不过却有一箭射偏,因而以一数之差惜败。”
“这样啊……”
当唐胤和婵儿穿过暗道抵达杳魔宫时,已是亥时一刻了。婵儿远远便认出湛暮宵挑灯立于夜色下的身影,湛暮宵也在看见婵儿的一刻,提着灯笼迈步相迎。等湛暮宵走得近了些,婵儿不自觉用一种嗔怪的口吻说道:
“天这么冷,你一直在外边等我们。”
“我是算着时间差不多才出来的,没有多一会儿。傍晚刚下了一场雪,路滑,要有灯笼照亮才好走。”湛暮宵笑了笑,说。
“谢谢你的灯笼。”
“我让人备了热茶,在暖炉上温着,咱们先进屋喝一杯暖暖身子。”
“好。”
三人朝着杳园行走的时候,忽见合峥迎面走来。
“公子。”合峥开口,目光随即转向婵儿,“郡主回来了。”
婵儿闻言,心里因为“回来”两个字而莫名柔软,眼中随之闪现一片柔和。
湛暮宵察觉出婵儿眼神中的微妙变化,周身的寒意瞬间消散,看向合峥,声音似乎也明亮了几分,说道:
“易军营帐处可有异动?”
“一如往常,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易国大皇子又派人来传话。”合峥说着,看了看婵儿,“他在催促公子,请郡主前往一叙。”
“他派人来催促,已经不止一次了吗?”婵儿问。
“公子说过郡主不在宫中,路途还需时间,但是易国大皇子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让人来传话。”
“他如此在意时辰,显然内心不如表面那般平静。”唐胤接茬说道。
“暮宵,若议和,是对杳魔宫有利还是对易军有利?”婵儿若有所思,看向湛暮宵,问。
“迄今为止,杳魔宫的损伤大过易军的伤亡,若能停战当然得益,不过若说对易军没有好处,恐怕就不会有今日我们与易国大皇子暂时休战的局面。”湛暮宵回答道。
“我猜想易军表面风光,实际上怕已是强弩之末,易国大皇子急于见我,表明今夜应是一个特殊的时刻。”
“这一晚应该是他的心理底线。”湛暮宵点头表示认可,并且说道,“越是深夜疲倦,越不能有半点松懈,宫里已经加强了部署,提防易军趁夜偷袭。”
“剩下的我会见机行事,你们等我的消息。最坏的情况……如果过了破晓时分,我还没有回来,流宸一定会有所行动。你们务必当心。”
“我不会让你有事,我和井护、罗洞他们就守在外边。”湛暮宵凝视婵儿,说道。
“大哥、二哥、四哥还有我在暗中保护郡主,不会过弓箭射程的距离。”唐胤接下来说道。
“我相信你。”婵儿对湛暮宵说道,而后目光转向唐胤,又道,“相信你们。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