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之福?”郭弘磊一怔,稍作思索, 顿时恍然大悟:原来, 方才我措辞欠妥, 令她起疑了,生闷气。
姜玉姝拨了拨灯芯,手很稳, 谨慎拿捏着分寸, 缓缓道:“你对小桃说,‘郭家今非昔比,老规矩行不通了, 律法禁止流犯享齐人之福’。观言下之意, 你似乎十分惋惜。”
“你误会了。”郭弘磊严肃表明:“我并无此意。”
“哦?这可奇怪了。”姜玉姝竭力冷静,心不在焉地收拾火折子, 诧异问:“自古以来, 三妻四妾,难道不是一向被男人视为福气吗?”
郭弘磊皱了皱眉,屈指敲击桌面, 并未立刻接腔, 而是暗忖:妻妾成群, 左拥右抱,勋贵世家子孙往往大享齐人之福。
靖阳侯府也不例外, 历代嫡庶男丁, 一生除了有名分的妻妾之外, 尚可陆续收用丫鬟。
惯例, 收通房无需开脸过明路,各房里或府里的侍女,男丁若看上眼,甚至一时心血来潮,收便收了,腻便弃了,只要别闹出格,长辈们顾全大局声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而非当作丑事严厉责备。
郭弘磊家世显赫,自幼耳濡目染,熟知后宅妇人之间的争宠夺爱、争风吃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高门大户家务繁杂,鸡毛蒜皮,没完没了,委实令人头疼!他从小饱读圣贤书,志存高远,遵照父亲与众先生的教诲,恪守君子礼仪,对于儿女私情,原本无暇亦无意多加考虑,潜心琢磨学业与前程。
就连娶妻,他也想着理应由父母做主,顺从与姜玉姗定亲,岂料姻缘巧合,如今站在对面的却是姜玉姝。
“为什么不答话?”
“是不是让你为难了?”姜玉姝悬着心,白等候半晌,不免急了。她咬牙,强忍浓浓失望感,紧张之下,语气有些急躁,“莫非你心里一直盼望得享齐人之福、却碍于顾虑不便承认?若是这样,怪我多嘴了,真抱歉。”
郭弘磊昂首,朗声答:“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此一时彼一时,家逢巨变父兄逝世,他历经磨练,愈发沉稳了,不愿再劳驾母亲做主,坦率解释道:“皆因事关重大,且容我考虑一番,斟酌斟酌,以免措辞有误,令你听了更恼。”
姜玉姝坐下,脱口反驳:“谁恼了?”
“……谁也没恼。”
姜玉姝回神,不由得尴尬,小声说:“咳,我刚才失礼了,请多担待。”
“无妨。”郭弘磊莞尔。
天色昏暗,寒风从破旧门窗的缝隙涌入,油灯光摇曳,两人隔着方桌对坐,频频对视。
话已出口,犹如泼出去的水,横竖收不回,索性就势挖出个答复,避免日后忧虑,生生憋坏了自己!姜玉姝下定决心,慢悠悠磨墨,微笑说:“其实,不急的,你慢慢儿考虑,等考虑清楚了,再给我答复。”
郭弘磊却道:“用不着等,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这么快?说来听听?”姜玉姝停下磨墨的动作,凝神细听。
郭弘磊雷厉风行,起身大踏步靠近妻子,弯腰,握住对方的手继续磨墨。
“你……”姜玉姝愣住了,被迫磨墨,整个人被对方高大结实的身躯笼罩着,茫然不解。
须臾,郭弘磊松手,提笔蘸墨,并把笔塞给她。
姜玉姝一头雾水,却下意识松开墨锭,接过饱蘸浓墨的笔。
因肩伤吊着左胳膊,郭弘磊单手铺平纸张,示意她书写。
“嗯?写、写什么啊?”笔尖悬在纸上,迟疑未落,姜玉姝无需扭头,眸光一瞥便是对方侧脸,彼此亲昵挨着。
默默凝视数息,郭弘磊目光深邃,神情专注,再度握住柔荑,右手腕发力,笔走龙蛇,白纸上迅速落下一行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姜玉姝瞬间心如擂鼓,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一个个字显现,既意外,又羞赧,且汗颜,百感交集。她虽捏着笔,却因字迹截然不同,运力亦弱,使不上劲,完全被人带着写。
郭弘磊全神贯注,毫不犹豫,奋笔疾书: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越是看,心越乱。姜玉姝渐渐蹙眉,眼神随着笔尖挪移,当看见“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时,不禁感慨万千,喟然叹息。
郭弘磊一气呵成,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末尾写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此乃古时征夫惜别新婚妻子之作,起于“恩爱夫妻两不疑”,止于“凯旋终相聚,战死长相思”,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落款毕,两人双手仍交叠,一动不动。
郭弘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虎目炯炯有神,坚定道:“齐人之福算什么?姑娘天生一颗聪慧玲珑心,才貌双全,杀伐决断,诸事料理得妥妥当当,从无怨言。郭某三生有幸,比所谓的‘齐人之福’还有福,夫复何求?”
“三妻四妾,就免了罢,余生有你愿意跟着我,足矣。”
姜玉姝大为动容,心暖且酸,蓦地眼眶一热,欲言又止,使劲捏着笔杆,指尖泛白。
“哭什么?倘若我又说错——”
“不是!你没错。”姜玉姝泪花闪烁,匆匆抬袖,胡乱擦干泪水。她左手托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忌惮端详末句,嗓音发哑,叹道:“诗是好诗,字也是好字,却过悲了些,不太吉利。”
确实不太吉利,但却是事实。郭弘磊略一沉吟,提议道:“不如、烧了它?”
“这倒不必!”寒风吹拂,飞快晾干墨迹,姜玉姝抽出右手,搁下毛笔,垂首折叠纸张,郑重收进匣子里。
这时,猛一阵北风袭来,呜呼作响。
“哎?”姜玉姝手忙脚乱,仓促拢住灯火,却是徒劳,油灯眨眼间被风扑灭。
天已黑透,霎时,柴房内伸手不见五指。
郭弘磊也抬手拢了一下灯盏,同样徒劳,索性揽住妻子双肩,催促道:“时候不早,该回去用晚饭了。走。”
“好吧。”姜玉姝内心豁然明朗,神清气爽,语调轻快。
小夫妻摸黑往外走,亲密无间。
郭弘磊带领人绕过书桌,见她不生气了,才好奇问:“那两盆藤蔓怎么回事?冰天雪地,仍生机茂盛。”
“有趣吧?”姜玉姝兴致勃勃,愉快告知:“初次发现时是十月,秋叶枯黄,漫山遍野草木凋零,唯独它绿油油,引人注目。十一月初,它仍未枯萎,直到几场冬雪后,它才从绿色变为褐色。”
郭弘磊摇了摇头,叮嘱道:“物之反常者,不可不防。你离它远些,仔细有毒。”
“放心,我小心着呢。”姜玉姝苦恼叹气,“野兔既不吃它的叶子,也不吃它的块茎,或许真有毒也未可知。”说话间,两人摸黑迈出门槛,她顺手带上门,低头掏钥匙。
郭弘磊问:“这屋子平日锁着的?”
“正是因为那东西可能有毒,不敢不锁,怕村里孩子顽皮误食。”姜玉姝掏出了钥匙,弯腰摸索,笑说:“太黑了,看不见。唉,屋里有灯笼的,我给忘了”
风雪渐起,寒意刺骨。
黑暗中,郭弘磊以身躯遮挡风雪,“我试试。”
“你受伤不便,还是我来吧。”姜玉姝婉拒,冷得手哆嗦,一个不慎,抖掉了钥匙。
两人无奈,同时捡拾。
“找到了!”姜玉姝笑眯眯,起身时不忘搀扶伤病患。她耐着性子,费劲地锁上门,转身一迈步,却撞进他怀里,吓了一跳。
郭弘磊顺势搂住人,额头贴着额头,呼吸交织。
刹那间,风雪声仿佛远在天边,耳朵里满是清浅呼吸声。
“我——”郭弘磊刚开口,突听院墙外翠梅呼唤:
“姑娘?”
彭长荣打着灯笼护送,疑惑问:“怎么黑漆漆的?人呢?公子?”
姜玉姝一惊,不假思索地推开人,端正站好。
郭弘磊被打断,叹了口气,扬声应答:“灯笼坏了,你们来得正好。”
“哎,来了!”翠梅小跑靠近,挽着姜玉姝下台阶,快步走远了些,耳语问:“听说你和公子吵架,我本想来劝,潘嬷嬷却不准,简直急死人。不要紧吧?”
姜玉姝哑然失笑,“你听谁说的?我们没吵架。”
“大伙儿都悄悄议论呢,干焦急。”
姜玉姝一本正经道:“我们是在观赏藤蔓,无缘无故,吵什么?你们统统误会了。”
数日后,荒宅柴房内,几人围成一圈。
“够稀奇的!”
“难以置信。”方胜蹲在兔笼前,两眼放光,激动道:“才两三天,伤势便愈合五成,惊人呐。”
郭弘磊病已痊愈,精神十足,审视野兔后腿,“难道这真是药?”
“错不了,金疮良药!哈哈,野兔机灵,我亲眼所见,它自个儿把伤腿凑近药物磨蹭,自行治伤。”方胜笑得合不拢嘴,摆弄着褐皮紫肉的块茎,兴奋道:“我试试,看能否制成金疮药,造福天下人。”
姜玉姝既高兴,又不放心,谨慎道:“方大夫,这毕竟是新东西,彻底了解之前,谁人敢尝试?万一初时有效,而后毒发,岂不糟糕?”
“这、这自然得查清楚。”方胜手持匕首,拍拍藤蔓,又戳戳块茎,爱不释手。
郭弘磊正欲提醒几句,却见林勤疾步赶来,急切禀告:
“公子,潘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