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算,您别急, 少安毋躁。”
“庄爷, 且稍候片刻, 这才只算了一小半呢。”两名老账房头也不抬,眯着眼睛,专注拨算盘。
事关重大, 怎能不心急呢?
庄松紧挨着其中一名老账房, 急不可待,勉强冷静答:“咳,行, 我不急!二位老先生慢慢儿算, 账目可是要呈交潘知县的,不容出错, 请仔细些。”
“这是自然。”
“官粮账目, 老夫不敢不仔细。”两名老账房郑重其事,时而拨算珠,时而提笔记数, 全神贯注, 有条不紊。
姜玉姝虽会打算盘, 但这批账册林林总总,堆得尺余高, 她的经验远远比不上老账房丰富, 只得眼巴巴等候, 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庄松只“冷静”小半晌, 便按捺不住,又开始念念叨叨,“唉,急死人,真个是要急死人了,到底有没有一千五百万斤?”
老账房稳坐如钟,专心致志,嘴里偶尔应付一两句。
但如此反复,俩账房不堪其扰,烦不胜烦,恼了!他们右掌压着算盘,无奈抬头,客气表示:“庄爷,您既叮嘱‘官粮账目不得出错’,老朽实在没法快啊。”
“与其干等着,二位不如去喝杯茶,待合算得明白无误了,再请二位过目,如何?”
很明显,此乃逐客令。
姜玉姝闻言,停下围绕桌子打转的脚步;庄松一听,挪开紧挨着老账房的凳子。
两人尴尬对视,同时点头,姜玉姝歉意答:“好。那你们忙着,我不打扰了。”
“不急,不急的。急什么啊?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庄松讪讪往外走,“行吧,我出去喝茶。”
翠梅、邹贵、衙役等人尾随,轻手轻脚,以免吵得老账房静不下心。
一行人刚迈下台阶,身后突响起“吱嘎”声,回头望去,见账房把门窗紧闭了!
翠梅小声说,“瞧,账房先生被咱们吵得烦了。”
姜玉姝叹了口气,“咱们的错。”
“嗳,不急,不急!走走走,喝茶喝茶。”庄松一挥手,率众离开。
于是,一行人枯坐,茶喝了三杯,账房仍门窗紧闭。
庄松坐立不安,意欲打探打探,“怎么回事?还没算出来吗?未免太慢了,我去看看!”
姜玉姝忙劝阻,“最好别去打扰人家。想必还没算完,你一打断,说不定数目就乱了,老先生要恼的。”
“这……唉!”庄松一屁股落座,仰脖灌了大半杯温茶。
深秋午后,秋阳和煦。
良久,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疲倦说:“我熬不住了,得回家歇会儿,稍晚过来打听消息。”
庄松受郭弘磊之托,一贯尽力关照她,立刻答:“回去歇着吧,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顺便商议下一步行事。”
“行!但愿是好消息。”说话间,翠梅搀扶姜玉姝,与邹贵一道,告辞离去。
由于身子愈发沉重,脚背有些肿,行走不便,走下缓坡后,姜玉姝登上马车,赶回家歇息。
片刻后
“吁!”
“到家喽!”邹贵跳下马车,熟练摆放方杌凳。
翠梅掀起厚实帘子,寒风便扑面袭来。姜玉姝冷得一哆嗦,裹紧袄子,已经弯不下腰了,小心翼翼,踩着方杌凳下车。
此时,里正带领数十个村民,帮助郭家,忙碌搬运木料,加盖羊圈。
姜玉姝一露面,相熟的人立即围上前,好奇问:“怎么样?今秋一共收了多少粮食?”
“账房正在合算,还没算出来,晚些才知道。”姜玉姝笑了笑,感激道:“辛苦诸位了。假如没有你们相助,断不能赶在下雪之前加盖羊圈。”
刘三平擦擦汗,憨厚答:“不辛苦,应该的。在场的大伙儿,家家户户都讨过羊奶喂孩子,加盖羊圈,理应出一把力。”
“这不算什么。羊越来越多了,肉不敢动,可羊奶富余,与其白搁着,不如给孩子们尝尝。”
姜玉姝高声邀请,“待会儿谁也别急着走,不嫌弃的话,请留下吃一顿便饭!”
众帮手乐呵呵,纷纷答应。
如今的刘村,人人以亲近郭家为荣,每当姜玉姝发话,堪称一呼百应。
寒暄几句后,姜玉姝回房小憩。
她一脱鞋,发现脚背更肿了些,倍感苦恼,叹道:
“怎么办?脚更肿了,唉。”
“无妨,肿得不算厉害。来,躺下,困就睡会儿。”潘嬷嬷扶她慢慢躺倒,拉高被子,安慰道:“方胜说了,这既是难免,又是因为过于操劳,东奔西走,累的。现已忙完秋收,趁入冬空闲,夫人踏踏实实休养一阵子,身体定会舒服许多。”
“嗯。”
姜玉姝闭上眼睛,倦意浓重,心却高高悬起,轻声道:“等庄主簿来了,记得马上叫醒我。”
“放心。”潘嬷嬷无奈叹气,“庄主簿一来,我立马告诉你!”
姜玉姝颔首,顿了顿,又蹙眉问:“周延和方胜,一大清早跟着军中大夫运药回营,至今未归。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应该不会的。”其实潘嬷嬷也担心,嘴上却宽慰道:“咱们辛辛苦苦,前后忙了年余,把半亩姜苁制成金疮药,只留些许自家用,其余全赠给边军,纵没功劳也有苦劳……别担心,估计老周他俩就快回来了。”
姜玉姝颔首,想再说几句,却精力不济,迅速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耳边呼唤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天色昏黑。
“姑娘,快醒醒,好消息呀!”翠梅弯着腰,喜笑颜开。
小桃蹲在榻前,兴冲冲道:“庄主簿来了,他说,两位老账房先生足足合算三遍,最终算出总数是一千五百二十四万斤!”
“嗯?”姜玉姝猛地睁大眼睛,急切坐起,“一千、一千——多少?”
“一千五百二十四万!”翠梅牢牢记住了。
姜玉姝瞬间心乱跳,掀被下榻,惊喜问:“真的有一千五百万斤吗?”
“不仅有,还有多呢,二十四万斤的零头。”小桃兴高采烈。
“天呐……”
姜玉姝欢欣雀跃,“我出去瞧瞧!”她想穿鞋,却弯不下腰,翠梅麻利帮其套好了,三人匆匆往外走。
堂屋里,人人大喜过望,欢声笑语阵阵。
庄松喜上眉梢,彻底撇开斯文架子,高挽袖子,大声问:“可否借文房四宝一用?”
“当然可以。”郭弘哲一点头,不消吩咐,胡纲便飞奔去取纸笔。
姜玉姝不敢置信,迫不及待问:“真的有那么多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庄松扭头,忙招手,“快来坐,商量商量!”他心花怒放,一扫之前坐立不安的愁模样,愉快告知:“我当时一听,也怕错了,为免大家空欢喜一场,就叫账房多算两遍,明白无误,确实是一千五百二十四万斤!”
姜玉姝落座,狂喜不已,激动道:“感谢老天爷,赏了一个丰收!太好了,总算能顺利交差。”
“哈哈哈,也总算能过个安稳年!”
胡纲取来笔墨纸砚,庄松接过笔,蘸了蘸墨,喜滋滋,盘算道:“写份公文报喜,明早我就回县衙复命,交完差,再忙一阵子,即可回家休息,等着过年。”
你能安心等过年,我们却仍不敢放下心。庸州一日未收复、战火一日不熄,全家便无法团聚。
姜玉姝笑脸黯了黯,暗自叹息,旋即振作,打起精神翻阅账目,分析道:“当初教切块时,为求稳当,我嘱咐各村一律至少留两个芽眼。谁知,十来个偏远村庄不知是听错还是故意,大部分一个芽眼切一块,悄悄多种了几百亩。如今一算,竟是那些村的产量更高。”
“哈哈哈,总之,没白忙活,天助我们也!”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幸甚!”
庄松春风满面,笑得合不拢嘴,催促道:“快把你家的红薯和姜苁情况报上来,一块儿写进公文里,禀报潘大人。”
姜玉姝愣了愣,屏息问:“这、这两样东西也可以报吗?”
“啧!”
庄松眉头一皱,恨铁不成钢。熟人之间,他直言不讳,小声指点,“只要情况属实,有何不可?从古至今,喜信层层上报,为的什么?为了邀功请赏!新粮大丰收,官府必将上报朝廷,机会难得,郭家应该趁机把能报的全报上去……你明不明白?”
自遭流放以来,姜玉姝一门心思侍弄农桑,卯足了劲儿想摆脱流犯罪名,听得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感激答:“明白,多谢庄爷指点!我只是不清楚合不合规矩,所以特地问一声。”
人逢喜事精神爽,庄松文思泉涌,奋笔疾书,解释道:“怕什么?尽管报上来!我把事实详细禀报县令,最终呈交陛下的奏本,由上头定夺。”
“那行,且容我想一想、算一算。”姜玉姝精神抖擞,据实以报。
忙碌大半个时辰,庄松意犹未尽地搁笔,吹干墨迹,洋洋洒洒,写满四页纸,掸了掸公文,得意说:“写好了!明儿一早,我就回县里交差。”
姜玉姝欲言又止,略一沉吟,缓缓问:“你写土豆、红薯、姜苁、羊群,皆为流犯屯田的本分,但提‘办私塾’,是不是不太妥?毕竟上回,万知府才把郭家责骂一顿。”
“无妨,我才刚解释了,这份公文是呈交县衙的,到时由潘大人上报知府。”庄松望着郭弘哲,正色表明:“县令怎么报,庄某无力左右,但私以为,无偿办私塾、教化村童,十分不容易,值得褒扬!”
“因此,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添上。”
郭弘哲大为动容,谦逊道:“我不过抽空教一教村里孩子认几个字罢了,当不起褒扬。”
“你当得起!”庄松赞道。
同一天的晌午·赫钦卫营门
深秋时节,苍江岸边风强劲,寒意逼人,卷得黄叶纷飞。
“吁!”的一声,运药马车停在营门前。
守门士兵按例查问:“你们是什么人?车上是什么东西?”
周延和方胜规规矩矩,站在车旁,为首的军中大夫掏出手令,上前答:“我们是医帐的大夫,奉令外出办差,车上全是金疮药。请查看。”
小头领审视手令,吩咐手下探查马车,皱眉问:“有两个外人?”
“对。这是上头吩咐的,叫他们来领赏。”
周延和方胜听见了,躬身致意。
半晌,小头领才一挥手,“行了,进去吧!”
“哎。”为首的大夫小跑回马车,安排道:“老周、方大夫,我们得先上交金疮药,然后带你们去领赏,二位谢赏之后,即可离开。”
“听您的安排。”周延和方胜谨言慎行,毫无异议。
大战在即,帅帐内日夜飘浓茶香。
指挥使窦勇为主,众将领正在商议军情,两名皇子在旁端坐。
皇长子赵湛,亦是嫡长子,现年三十六岁,年富力强,雍容尊贵。他神态严肃,不时发问,言之有物,且有理有据,众将领不敢掉以轻心,一一解答。
九皇子赵韬,乃皇后老来子,尚未及冠。他认真盯着战势图,听了行军布阵的各种方法,愈发糊涂,插不上嘴,只偶尔附和胞兄。
窦勇估摸着时辰,起身拱手,提议道:“商议半日,都乏了,请二位殿下先用午饭,稍事歇息,待未时四刻,再继续商讨军情。”
大皇子也起身,温和答:“老将军也该用饭了,多保重身体,方能指挥全军早日夺回庸州。”
“至今未能收复失地,老朽愧对朝廷的信任,惭愧至极。”窦勇抬手引请,落后一步,尾随两名皇子。
大皇子被封为励王,背着手踱步,宽慰道:“将军不必不安。本王与九弟奉旨押送军粮来此,看了半个月,已知地势不利,不易攻打北犰。但天佑大乾,吾等必能如期收复庸州!”
窦勇拱手,“多谢殿下/体谅。”
励王一迈出门,便道:“老将军,自忙去吧。”
“是。”窦勇留步,目送皇子兄弟俩远去。
须臾,励王与胞弟对坐用饭,桌上并无山珍海味,仅几样边塞家常菜。
皇子自幼锦衣玉食,九皇子头一次外出历练,默默咀嚼饭菜。
励王年长胞弟十七岁,真真是“长兄如父”。他外出历练惯了,并不挑剔饮食,威严问:“怎么?吃了半个月,仍是吃不惯?”
九皇子仰脖咽下饭菜,喝了口茶,苦笑答:“这饭太硬了,咽得嗓子疼。”
励王板着脸,“边塞军营,饮食自然比不上皇宫,窦将军的三餐,比这个还简单。当初,我有言在先,你却非要跟来,如今只能忍着了。”
“皇兄忍得,我、我也忍得。”
少顷,九皇子鼓起勇气,赔着笑脸,再度试探问:“皇兄,我从未见识过冲锋陷阵的情形,数千里迢迢来到边塞,机会难得,就真的不能让我开开眼界吗?听说,洪川湾正在杀敌,我想——”
“本王驳回几次了?你还问?”
励王蓦地沉下脸,不悦道:“九弟,你太鲁莽了!战场危险,刀光血影,万一你负伤,我该如何向父母交代?”
“放心,我会多带几个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九皇子热血沸腾,兴致勃勃,“试想,我与郭弘磊身手相当,他小子能杀敌无数,我纵然略差些,也不至于一上阵就负伤吧?”
励王气笑了,“身手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