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退后, 露出里面所殓葬的那样东西,黑漆漆的,若非有手有脚,一眼看去仿佛一截木桩子。它被裹在一条褪了色的红色丝绵里, 丝绵被水泡得皱而肥厚,更凸显那尸体的干瘪单薄。最为单薄的两条手臂,则交叠在丝绵上方, 压着一颗骷髅头,皮连着骨, 骨头里微微生着光,一闪一闪仿佛这死物是活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棺盖打开一刹那, 它突然张开嘴, 直愣愣朝着狐狸方向吸了一口气。
我也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狐狸僵在半空的身子一下子被往那口棺材方向拖了过去。
仓猝中我猛站起身想抓住狐狸,但刚站直,半个身体仿佛被碾碎了一样噼里啪啦一阵剧痛。连头也刀绞似地作乱起来, 天旋地转,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口棺材里的骷髅直接拉了进去,紧跟着轰地声响,那道棺盖径直阖上。
我跟着跌倒在地上, 两眼发花,依稀看到头顶上一道黑色的身影渐渐逼近。
“你会后悔的。”挨近到离我不多远的地方时,我对他说了句。
店老板笑笑,大概以为这是我昏迷前的呓语。
然后一附身, 他用他冰冷滑腻的手摸向我额头,又翻开我头发摸了摸,嘴里咕咕哝哝:“开了天眼的,跟着九尾狐,有趣。让我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我离他身体最近的那只手里倏地燃起一团火。
猩红如血的一团火,散发着比那把骨剑更为诡异和灼烈的光,我曾无意识中用它割裂大地,现在依旧无意识,我用它烧穿了眼前这道漆黑的身影。
店老板也毫无意识。
他离我那么近,对我毫无防备,一个人类的反击让他猝不及防。
所以没能及时察觉,更没能在察觉后及时逃离,于是他的黑影被我生生灼出一道空洞,而他那具实体则在一阵尖叫和扭曲后,同样位置被烧出一团焦黑。
不知是否就这么被我杀死了,我紧盯着他那张嘴,仿佛里头会出现什么东西,并让我对此萌生出一种跃跃欲试。
试着想一鼓作气破坏些什么。
这感觉很熟悉,来自我大脑黑洞般的最深处,零星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我试图借着这股力继续往深里探究,但突然一个意外的发生,让我这探究猝不及防地撞了墙。
我原本如黑洞深渊般平静又充满了诱惑的大脑,此时突然传来一道剧痛。
仿佛被一道利器突兀从脑海深处劈裂开来,那股骤然而起的疼痛令我身子一蜷,随即迅速将手往自己头上用力按去。
异常尖锐的痛苦让我猝然间失控,所以毫无察觉自己这么做的同时,手里那团火正随着我这动作也朝着我头部急速而来,并带着股越发猛烈的灼烫,径直往我头颅上烧去。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按住了我那只手。
适时阻止了我对自己的伤害,随后手指一点,轻轻将烈焰的方向往边上偏开。
但我疼得意识模糊,所以这一刻完全不知对方是在给我帮助。
只下意识咬着牙将手里那团烈焰往阻止我的那只手上挥去,幸好,那只手远比我的盲目敏捷又犀利得多,一个反转便轻易避开我的袭击,再顺势扣住我手腕,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试图反抗之际,朝我脸上无比温和地碰触了一下。
随后下滑,稳妥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间,我猛一下清醒过来。
熟悉的触觉平息了我头脑和身体里那股啸叫的冲动,我望见扣在自己手腕上那只手,手指骨节分明,线条修长漂亮。
适时救了我的人是狐狸。
闻到他贴近过来的熟悉气息,我精神一振,手却一软,于是手里那团火随即熄灭。
噗的一下,仿佛这团烈焰不是由梵天珠的力量唤出,而是我腾升出来的心火,随情绪而起,随情绪而灭,随情绪而混乱凶险。
心绪很快从中收回,我随即朝狐狸看去,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用这么快速度从那口棺材里出来的。
但刚回头,那只按在我肩上的手转而盖住了我的脸。
非常突兀的举动,令我匆促之下,只来得及看到他面色似霜,仿佛被一团寒气笼罩,左手里抓着那只从棺材里带出的骷髅头。
“别看。”察觉我要挣脱,他附在我耳边轻轻说了这两个字。
手指冰冷,吐气阴寒,冻得我不由身子一僵。随即感到身旁突然风声四起,伴着一阵阵孩童凄厉的尖叫和哭泣,头顶倾洒而下的雨陡然间变得更加滂沱湍急。
当狐狸终于松开手时,四周已是尘埃落定。
没有风声,没有雨落,没有那一阵阵听得让我揪心的孩童的哭叫。天地间一瞬静得让人心惊胆颤。
我小心睁开眼,看到狐狸飘荡在我身旁的衣摆和他站得笔直的身影。
他和我一同待在这一片变得无比清明的夜色下。
没有店老板,没有几百个绝望凝视着夜空的小孩,没有那口挂满人头的棺材。
我不知道他们一瞬间都去了哪里。
刚才那种种巨大嘈杂的声响中隐藏着一派杀气沸腾,那必然不是我感知的错觉。
我想知道狐狸在掩住我眼睛后究竟做了什么,才能令那些难缠的东西全部消失,消失得如此干脆又干净。
难道是被他吞噬了?我想起先前店老板那番暧昧的语言,眉头不由皱紧。
本已灭了的油灯不知几时又冒出焰头,缩在墙角,晕黄的颜色平静温和,偶尔在头顶零星飘下的几点雨丝中微颤两下,光亮罩在狐狸身上摇摇曳曳。
令他那把黑发看起来似乎掺杂了银丝,披撒在那身黑衣上,闪闪烁烁,分外透出层妖娆的诡魅。
“你是不是把那些东西……都吃了?”目光扫到他手里依旧握着的那颗骷髅头,我迟疑着抬起头问他。
狐狸没吭声,我也无法透过他神情去猜测他的内心。
他脸上又带上了那张鬼面具。
脱下时硬如金属,但戴上后仿佛与皮肤融为一体般和谐又可怕的面具。
我突然难受起来。用力抓了抓自己衣裳,感觉有股疼痛从心底悄然而出,蔓延进骨头,比身上的伤痛更为令我难捱。
“你吃了它们……”这一回我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我后悔了,早知道我不该放任他到这个地方来。
本以为陪他一起闯进这里,或许可利用这里的极阴之气去恢复他的伤和他的元气。可是刚才店老板的那番话,冷酷无比地为我点醒了一个道理——
虽然狐狸总说自己是妖怪,但如今多多少少也知道,他就算是妖怪也是天上来的妖怪。
他是天狐。
天狐如同麒麟,会诛杀人间恶鬼,但吞吃它们,绝不会随意为之。所以原本狐狸打算利用这片坟场内凶险弥漫的阴气修复元气,但当他发现自己所真正面对着的是什么时,仿佛被生生捆绑住了手脚。
他所面对的是几百个幼童的魂魄在第二次‘死’去后,所化的聻。
正如店老板言语中所暗示,此种魂魄最干净无辜,又因死后横遭再次死去的凄苦,无法入轮回被超度,所以吞噬这种魂,对狐狸来说,无疑是要遭报应的。
因此当狐狸一眼见到墓地里那五百个幼童时,眼里闪过的复杂,分明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只是当时已骑虎难下。
他若不破了这个禁忌,我和他都将无法安然离开这里。
前有童聻,后有那口棺材里力量不可预测的东西,而我当时又险些被梵天珠突然急剧爆发的力量撕裂了大脑。种种因素,造成了所谓的水深火热。
所以最终他仍是奋不顾身吞噬了那些禁忌之物,以破除这地方给我俩所设下的僵局。
可是这行为终将令他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没敢问,也没时间继续往深处想。因为就在我亦步亦趋跟随狐狸往这幻化成客栈的义庄外走去时,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至近。
天上月亮不知道几时又露了脸,当真是变天如变脸。
它浅淡的光芒透过刚刚散开的云层挥洒而下,静静勾勒着不远处那道正朝这方向走来的身影。
当看清来者的一刹,我喉咙登时变得有点干燥。
甚至试图阻止狐狸前行的步伐,因为突然意识到,能让狐狸不顾一切去得到力量的原因,并非仅仅如我刚才所想的那么简单。
他吞噬了自己不该碰的东西,并不单纯只为了疗伤和对付那口棺材里的东西。
正如狐狸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即便现在的狐狸再弱,他当时若一定要带着我全身而退,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考虑到更多,所以他宁可错就错破了禁忌,也得那么孤注一掷地去做。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有太多强大的对手。
无论素和甄也好,红老板也好,甚至包括他自己,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些对手如今未必都知道狐狸在这世界上的特殊存在,但只要狐狸一直把我带在他身边,那么弄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以及随之而来将会对他采取的行动,一切似乎不言而喻。
所以他需要的不仅仅是疗伤,还有力量。
很多的力量,足够在将我带回、或者确定能对我放开手之前,令他具备足以同这些人抗衡的能力。
而这将意味着什么?
我看着他挺拔背影,心里五味交杂。
这意味着他早就知道这片坟地里藏着什么,所以吞噬那些童聻,也是早有预谋。
而他这么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可面对即将到来的这一场硬仗,我却无力去帮他。
我总是只理所当然地习惯着他的守护,所以总习惯性地去忘记,他一次又一次暗示甚至明示过,这守护将不再长久。
纵使倔强地不愿承认,可但凡我能自如地掌控一丁点梵天珠的力量,他又何至于此。
思维有那么片刻地卡顿,我下意识想去抓紧狐狸的衣裳,可是手抖得用不出半点力气。
不由呼吸变得混乱又粗重,如此静谧的夜里,自然瞒不过对面缓步而来那个人的耳朵。
于是站定脚步,那人目光凝了凝,朝我看了过来。
然后伸出一只手,朝向我,视线却是指着狐狸,他简单放下两句话:
“来了?”
“离开这儿,从此我对你既往不咎。”
来者是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