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是幻觉, 还是地板真的是在下沉?只需用能接近它的任何东西印证一下即可。
而珠花坠落一瞬,我的心脏狠狠地一沉。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见那片原本平静的地面, 在珠花刚降落到我脚下这一高度时, 立刻无声无息地往下沉去。
连带屋子里的一切都在下沉,可是从上面来看,周围一切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只除了高度在变。
转眼珠花又坠落更低, 而地面沉得更远, 几乎瞬间,我脚下就成了一片幽黑的洞口。
巨大空旷,仿佛一只仰天张嘴,静静等待我跌进它深邃喉咙里的怪兽。
然后,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大约地面终于沉到了一个极限,我听见那朵珠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极其细微一声脆响。
于是我心脏也跟着砰砰一阵急跳。
几秒钟后, 地面浮动了上来, 依旧无声无息,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我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所以睡在隔壁耳室那两名刚被调来的婆子,丝毫没有察觉这栋楼里一来二去所发生的一切异样。但就在我抬起头使劲往回爬,打算回到楼上重新再想办法时, 不出片刻我发现自己竟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糟糕的状况。
这栋楼不仅地面会下沉, 楼板也会上升。
无论我怎么努力往上爬,上方那道离我至多三米远的平台,同我之间的距离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接近。
也就是说, 从我沿着床单滑下楼的一瞬,我就落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一个既不能往下,也无法因反悔就能往上返回的境地。
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加糟糕的牢笼么?
想到这里时,手臂一阵发酸,我险些脱手往下滑去。
忙用力重新把床单抓了抓紧,我尽量像只树懒一样把整个身体攀附在那条床单上。
然而刚刚把身子稳住没多久,像被硫酸一瞬间淋了个遍,我手下的床单突然发出噗噗一阵脆响,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被四周流动的空气轻轻一吹,仿佛一张千疮百孔的纸片,不堪一击地四分五裂开来。
大概是因为距离的增加导致床单也变长,于是额外多出的部分就会在结界中自动消散。
于是我立刻恢复到原先刚滑落下来时的样子,整个身体在半空里垂挂着,唯靠两只手紧紧抓着床单末梢,以勉强维持自己不立刻掉入脚下那片随时都会变成深渊的地面。
这种情形无疑让我迅速耗尽体力,所以半分钟不到,我就感到自己两条胳膊微微颤抖起来。
再下去势必坚持不住,我只能不顾一切对着隔壁耳房的方向大叫:“有人吗?!来人啊!来人……”
第二声来人刚叫出声,突然正前方大门嘎嘎一阵响,从外向内被推了开来。
推门的却并不是睡在隔壁的婆子。
门外无人,所以门是自己打开的,而操纵门自动打开的人垂荡着双腿坐在门外那棵老树上,似笑非笑看着我,一边晃了晃手指上那五个铃铛。
随着铃铛声响起,我怀里的错金币再次颤动起来,这让我险些再次手滑。“够了!”我忙叫停他的动作:“再这样我要掉下去了!”
“不过就那么点距离,何必再继续抓着床单不放。”
“屋里有结界,我往下,这地面也会下沉,所以我跳下去会摔死!”
“哦呀……”狐狸闻言眉梢轻挑,再次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除了麒麟,也真没谁能做出这么一样有意思的东西。不过你倒也了得,竟能让他做出这样的空间来将你锁住。”
“……你可不可以别再继续幸灾乐祸了?”
“哧……”我狼狈的愤怒令那腹黑妖精终于忍俊不禁。随后用手指轻轻遮了遮自己笑得张扬那张脸,他问:“你半夜三更这副模样,是打算出逃么?”
“对。”
“打算逃去哪里?”
“除了这地方,哪儿都是可以的。”
“那敢情好。”
说完,他悠哉游哉一掠衣摆坐了坐正,竟又继续这么泰然自若地袖手旁观起来。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哀求了句:“先生救我。”
“为何要我救你?”
“不然我坚持不住了会跌死。”
“既有出逃的勇气,怎的就没有逃跑的能力。”
“谁会料到这屋子里会有这种怪东西?”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笑笑,说个死字仿佛在逗趣,却让我听得一激灵。
“先生就在这里,难道不打算伸手拉我一把么?”边说我边忍着手腕的酸痛,使劲看向他手里那把跟错金币连在一起的铃铛。
“我只是在琢磨,顶着冒犯佛骨的险,去把你从这楼里弄出来,对我而言究竟值得不值得。”
“……什么佛爷?”
“这楼里有佛骨,妖怪无法逾越这雷池半步。实不相瞒,若不是这儿有棵将近八百岁的青龙木,我只怕连靠近此地都不能,所以我问你,你有什么价值能令我为你出手。”
“若再加上那本天书呢。”
“你找到它了?”
“记得你说过,你要我找的那件东西,就是当初害死春燕的东西。而历来由燕玄家大当家保存、春燕当初又是因偷它而死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就唯有燕玄家的传家之宝,那本《万彩集》了。如今《万彩集》就在我身上,你带我出去,它就是你的。否则,一旦我摔死在这儿,明早它就在素和甄手里了。要说价值,那就单看它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价值,若真想得到它,你横竖都是得进来的,不是么,正如你明知这宅里有谁镇守着,仍趁他一个不在就进来,若不是伺机在外窥望已久,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呵,是这样么?”自言自语般这么轻轻问了这么一句,狐狸朝我上上下下打量片刻。随后眉梢一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沉吟片刻,他最终只朝我点了点头:“好。原本佛字沾边的东西妖怪见着都该识相绕着走,今日就为你破一下这个例。”
“慢着!”眼见他霍地起身,我猛然想起了什么,忙大声叫住了他。
“怎么?”
“齐先生说佛骨可阻挡妖怪,而且这屋里还有高僧坐化的金身,如果你同时冒犯了这两者,会有什么后果?”
狐狸闻言微微一怔。
继而望着我抖得越发厉害的两条胳膊,他嫣然一笑:“我看你声音都在发抖,还有闲心跟我纠结这个?”
“算了你走吧。”
“你不要我救你了?”
“无论怎样,都不值得去冒犯佛爷。”
“呵,佛爷还不至于让我放弃天镜。”
“区区一种带点特殊功能的瓷器,对你这么强的妖又能有什么用处?别说你想有朝一日用它去当改朝换代。况且我也……”
想说,况且我也没必要继续活在这不属于我的世界。
但没等把话说出口,手心里持续渗出的汗让我手指一滑。这次没再能及时反应过来,也或许潜意识觉得自己这想法没错,所以干脆松手,我任由自己往下跌去。
坠落刹那身下能明显感到轰然一阵风起。
冰冷呼啸,伴着隆隆地底内涌出的咆哮。原来,地面下沉时是伴有巨大动静的,只是不在此间时,完全感觉不出来。
紧跟着,原本地面轰地朝下凹陷,冲天而起从里面扑出一团团灰色雾气。
本以为那些是泥土或者灰尘,然而当它们近距离将我围拢住时,我才意识到那些东西竟是有生命的,它们更似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触角,在我身体刚与地面凹陷处的黑洞边缘齐平时,突然朝我身上席卷过来,然后我身体狠狠往下一沉,以比刚才远快得多的速度,倏地朝着身后那片深不可测的地底内坠去!
当坠速让我脑子变得浑浑噩噩时,我突然开始感到剧烈的害怕和后悔起来。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死,这更像是在活生生把我带进地狱的夹缝。而可怕的是,周围除了呼啸风声和层层狰狞崎岖的土层,什么都没有,这恐惧让我下意识伸手往上奋力一抓。
本以为只是徒劳的一个挣扎,谁知就在我要收手时,一只手突然从上方被风和灰雾模糊了得空气中伸出,一把将我手腕抓住。
随后伴着阵清脆铃声,五枚铃铛自上而下,带着身后细不可辨的丝线缠绕在我手臂上。
由此突然身旁那些灰雾消散了,我坠落的势头也骤减,紧跟着就见雾气消散处显出狐狸的身影,他一面追着我往下坠,一边紧抓着我的手臂。当我坠落的速度终于彻底停顿下来时,他另一只手伸出将我拦腰一抱,并朝我做了个小心的手势。
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举动意味着什么时,就见头顶上一道金光闪过,伴着轰隆一声雷鸣,一大片木梁和砖头从天而坠,劈头盖脸朝着我和狐狸的方向滚落下来。
无处可躲。
但既然狐狸就在我身边,就算立即被砸死又有什么可怕?
正这么泰然想着时,狐狸突然手一用力把我上一抛,居然像投篮似的把我径直往那些木梁砸来的方向丢去。
眼见就要同那些巨大木头撞个正着,缠在我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剧烈颤动起来,紧跟着冲天而起,化成无数道碎片刺入那些木头,与此同时,蓬蓬数响,就见那些结实无比的木头一瞬间化成了粉末状,在同我撞到的一刹那,哗啦一下消散开来。
若是以为就此安全,那却是大错特错,因为没等我缓过气,忽然明白对于狐狸来说,真正的威胁是什么。
那是原本摆在底楼琉璃罩里那尊肉身金佛。
此时它不知怎的脱离了罩子,悬空在我正上方,刚才那道金光就是从它体内透出,并因此震塌了这栋楼的房梁。
原本被金漆封住的双目圆睁,宛如金刚怒目,目不转睛看着被狐狸推向他的我。
不,确切地说,是看着我身后的狐狸。
手指结印。我看不懂这印代表的是什么,但梵音阵阵,却是清晰无比地让我感受到了这金像对于狐狸的威胁。
那威胁显然来自金像内的佛骨。
它籍着金像肉身而苏醒,籍着金像的眼睛注视着我身后的狐狸。但迟迟显怒而不发威,不知是佛性使然,还是别有原因。
当狐狸忽地闪身到我背后,紧贴着我身体展开我手臂,仿佛操纵傀儡般将我手抬起,也如那尊金身一样结出手印,随后一掌向那金身推去时,我终于明白了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是人。
佛即便要灭妖,但碍于人挡在眼前,所以不会释放他无穷的神力。
而狐狸籍此利用我的身体施展出他的力量,给那肉身一个重击。
肉身因此碎裂,跌出肉身躯壳的佛骨由此力量失去控制,在落地时引来天雷阵阵。
瞬间如同一大片强光闪烁的帷幕,牢牢遮挡在闻声赶来的雪狮面前。
一同被阻挡的,还有刚刚赶到的铘。
他追在雪狮身后显了原形,悬浮在半空,一言不发,但可透过剧烈雷光感觉出他无穷的怒气。
“妖狐!”隔着天雷他朝狐狸怒吼了一声。
狐狸在我背后,我见不到他此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神情。
在我仍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得茫然时,他手臂一卷一把将我揽进他怀里,随后风驰电擎,不出片刻便带着我远离了那栋已成废墟的楼宇。
远离了怒不可遏的铘。
也远离了被雷声惊得混乱起来的素和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