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窗外的忽然吹过一阵风,它越过了窗棂,吹飞了案上的宣纸,吹落了桌角的书卷,一本泛黄的簿册跌落在叶老爷的脚边,被岁月侵蚀的书页不堪外力在凌空跌落时便有残页飞散而出。
叶老爷弯腰拾起凌乱的簿册,小心地翻开书页,一页一页细细检查,当找到断留的残页后,他接过管家捡回的残页,然后合对了裂口并细心地对照了所书文字。
“药之所属,万不愈数,今述之类,少而罕之,其能之巨,闻知惊奇……”
叶瀞廷久病卧床之后,原先喜爱的骑射之艺自然是不能再碰了,捆锁在屋中的叶瀞廷在沉寂数月之后,便开始翻看各种游记、话本、杂史……之后更是沉浸在了医经,药理之中。叶老爷见着原本习武不辍的儿子成了书不离手的书生,心中虽然叹息,却也乐于其好,毕竟总算是没有继续颓废下去,作为一个爱儿如痴的父亲,叶老爷的愿望很小,因而叶老爷每每外出,都会给他搜罗各色书集,当然其中写些什么就不会一一细看了。
而现在叶老爷手中的这本是一本医药札记,没有什么晦涩的医理,只是记载了稀有的植株、奇物,夹杂着些许传说故事,因为并非是正统经史,书中不由地就夹带了或真或假的趣味之说,很是引人入胜,今日心事一了,精神百倍的叶老爷,单单是扫过残页便不由自主地被书中的奇闻吸引了进去,就着残页延读了下去。
叶老爷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植物以及它们所拥有的神奇药性,不禁啧啧称奇,只谈自己孤陋寡闻,直到将书册翻到最后,它的图案上画着的是一课根茎粗壮,而叶片稀疏的植物,其上还坠有零落的球状果实。
‘焱燚,古之奇珍,其株低矮,其叶……性热,味苦,有忌,慎服……’后面记载了焱燚的药用和禁忌,其字半百,可见其记叙之详尽,而正是由于它写得太过于仔细,使得看到它的叶老爷不由地想起了多年萦绕在心头的痛,这般的类似,难道是巧合吗?
因着心中的怀疑,叶老爷缓缓回忆起过往的种种,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儿连在一起之后,忽然繁乱无序的事情都有了因果。
“怪不得好得如此之快,怪不得……”叶老爷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札记,口中喃喃自语。
拿着书册的手逐渐开始哆嗦抖动起来,原本小心翼翼地托着札记的手骤然攥紧,用力过猛的手背上青筋乍起,他面色沉冷地厉声怒喝:“孽障!”
“老爷!”身后的管家惊呼一声。
“孽障!孽障!实乃是混账!”叶老爷高声怒喝,连连击案,其力所致书案“嘭嘭”作响。
“老爷息怒,息怒啊!”管家在旁看着叶老爷忽然怒火冲天,心下骇然,“老爷,老爷这是如何了?”而后见其眼中竟是血色渐显,管家不由心惊胆战。
怒气上头的叶老爷挥开管家正欲搀扶的手,拿着札记大步而去,走的方向正是之前离开的内院。
周围伺候的下人们对着骤然变脸的叶老爷,心有畏惧,都默默紧绷了身体,战战兢兢。,院中一时静默无声。
谁都没有发现,风起之时窗外池边的假山后,一道人影若隐若现,而在叶老爷离开之后它便彻底消失了身形。
……
直到来到内室之外,叶老爷才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又大口呼出,循环反复,方才堪堪按捺下脑中翻涌的怒气。
“见过父亲。”同样在屋中的叶顺廷,起身见礼。
叶老爷看了他一眼,而后便将目光投注到叶瀞廷身上:“起吧,先回吧,我有事寻你兄长。”
“是,父亲。”叶顺廷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是,老爷。”管家无需吩咐,已经带着周围的下人退出了屋子。
当屋中只留下叶老爷和叶瀞廷父子二人后,叶老爷一瞬不瞬地盯着叶瀞廷细看。
“父亲。”叶瀞廷看着去而复返,并且很是奇怪的叶老爷脸上满是疑惑,不禁开口迟疑地唤到。
虽然叶老爷已经用尽全身气力压制,却也不过堪堪拉住心中的暴戾。但是以往慈爱之色终究是难以维持,他看着神色紧张的儿子,最终还是直接沉声问道:“吾儿可知焱燚其物?”
叶瀞廷闻言,本就感觉不妙的他心中骤然一紧,双眸随着身体的紧绷猛然收缩。
离他极近的叶老爷自然不会忘了观察他的反应,见他这般惊惧,自此,哪里还用怀疑,积攒在心头的怒火一下子熊熊燃起,他一把将手中的书册摔进床中,指着叶瀞廷连声怒喝:“好!好!好!”怒气冲头,叶老爷一脚踹翻了一旁的矮几。
“哐当”一声,等在屋外的管家心中一跳,搓着手在屋外来回踱步。他从未见老爷如此失态,更何况还是对着大少爷,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同样等候着的叶顺廷,听着屋里的响动,双眼眯起,神情奇异。
屋中叶老爷捂着心口,剧烈地喘着气,本就不甚白皙的脸庞因怒气上涌而涨成了赤红色。
“父亲!”叶瀞廷见此,哪里还能躺着,他骤然起身,却又狠狠地滚落在地,疼得脸色发白。
叶老爷虽难气得双眼泛赤,但是见他当真是摔恨了,就算依旧怒气难消,却还是俯身将他扶起,安置在高床之上。
这番折腾下来,本就体虚的叶瀞廷浑身尽是冷汗,他虚弱地靠在床上,静默地看着床前喘着粗气的父亲,心中愧疚难言。
叶老爷在屋中坐下,狠狠灌了口凉茶:“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瀞廷看着叶老爷张了张口,最终只道是误食罢了。
“好个误食!”叶老爷拍案而起,“整整五载,我竟然不知道吾儿竟然蠢笨如斯。”见他到了此时还是不愿说实话,叶老爷不禁勃然大怒。
但是看了眼那满是寂寥沉默的苍白脸庞,最终叶老爷还是犹有不忍,重重地闭了闭眼,只是问道:“焱燚何处?”
叶瀞廷握紧了双手,脸上一片平静,淡淡道:“孩儿已经吃完了。”
“好!你当真是想要气死为父不成?”听到叶瀞廷的回答,叶老爷简直是失望透顶。
“来人!”叶老爷转身唤道。
候在屋外的管家赶忙奔进屋来:“老爷。”
“将大少爷移居偏院。”到底是放在心尖上疼爱多年的儿子,即使怒上心头,伤心不已,却依旧还是在意着他的安危,“此处的物件一件也别带着,你且看仔细了”。
“是,老爷。”
“孽障!”最后叶老爷恼怒地看着叶瀞廷,继而甩袖而去。
叶瀞廷看着叶老爷携怒而去的背影,心中沉痛至极,他疲惫地瘫在床榻上心中繁杂的思绪不断缠绕堆积,几乎将他溺亡,只见他的胸口不断起伏,继而大口喘气,却极近艰难,本就难看的脸色,现下已经开始泛出青白。
“大少爷!”管家见此心中惊慌,“快,快去请大夫!”
叶瀞廷一把扣住管家的手,阻止道:“无妨,海叔莫急。”
“大少爷,且听老奴一回,传个大夫瞧瞧啊。”管家取过一旁的丝帕,小心翼翼地为叶瀞廷拭去脸上的汗水。
“不了,海叔,我无事。”叶瀞廷就着管家的手,缓缓靠坐起身子,“海叔,你且下去吧。”
“这……”管家迟疑的皱起眉头。
“下去吧,让我歇息一会儿便是。”
“是,大少爷。”管家见叶瀞廷如此坚定,只得无奈躬身而退,却只是退到了外间,从他此时的位置能清楚的看清叶瀞廷的一举一动。
独自一人躺在沉寂的屋中,叶瀞廷的思绪渐渐飘远,他似乎回到了母亲尚在人世的时候,母亲是个温柔的女子,只是她的眉眼间总有一缕清愁,父亲不是严父,较之于管教着他的母亲,常年带笑的父亲总是纵着他胡闹嬉戏,他从小就敬慕着自己的父亲,那个在儿时宠爱自己,母逝之后未曾再娶反而越加关怀的父亲……
父亲啊,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大哥。”
“嗯?”思绪紊乱的叶瀞廷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大哥,可安好?”叶顺廷看着叶瀞廷,上前问道。
叶瀞廷在片刻后,终于收回了思绪,他看着叶顺廷道:“是二弟啊。”
“是的,大哥。”叶顺廷回道,同时退开一步躬身见礼。
“二弟请起。”看着叶顺廷,叶瀞廷的眼中复杂幽深,此时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中究竟向着些什么。
“大哥,你这又是何必能?”叶顺廷面带愁容地看着叶顺廷,叹声问道,“这又是何苦?”
怔怔地看了叶顺廷一会儿,而后便移开了目光:“为兄自有打算,二弟且去父亲院中看望一二,为兄不孝。”叶瀞廷说罢便合上了双眼,显见是不愿多说。
在叶瀞廷合眼的刹那叶顺廷翘起嘴角,躬身告退,语气谦恭而满含忧虑:“是,大哥,大哥好生休息。”
……
夜。
叶老爷在被自己砸毁了的书房中一坐便是一个下午,然而胸中的怒火却任然燃烧地十分旺盛,大喜大悲,今日可谓一日得尝,直到月上中天,叶老爷才僵硬地坐直了身子,在管家的搀扶下走到外间坐下。
“叶海,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就会是这般模样?”叶老爷神色黯然地问道,方才补上的血气,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此时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大少爷定然是有他的苦楚。”管家看着叶老爷,只说了一句,未敢在多言,毕竟他只是一个管家。
“罢了。”叶老爷事实上也并不需要回答,在发泄之后,冷静了些许的叶老爷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即使在盛怒中也没有被蒙蔽的理智,在此时更加的清晰。
他的儿子究竟为什么这么做?他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一切的所作所为似乎就是为了毁了他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回忆过去,叶老爷十分迷茫,怎么就会成了这样?
“禀老爷,二少爷来了。”屋外,侍从出声禀报。
“让他进来。”
“父亲。”叶顺廷对于凌散地碎落在地的瓷器视若无睹,只是躬身说道,“父亲,万望保重身体。”
叶老爷闻言点了点头,却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父亲,大哥不过一时糊涂,你走后,大哥还担忧不已,孩儿单瞧着就很是难受,孩儿想来大哥定也是念着父亲的。”犹豫一会儿,叶顺廷还是开口劝道。
叶老爷身子一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只道:“你有心了。”
“这……”还想说些什么的叶顺廷看到叶老爷摆手,只得咽下口中的未尽之语,而后说道,“大哥已经在偏院歇下了,孩儿已令大夫前去瞧过,并未有大碍,然,以往终究是耗损太过,今后当好生休养。”
“辛苦你了,你大哥糊涂,日后便让他在偏院内养着,你且仔细着些,定然不能再有那脏污之物进了偏院,他身边的侍从和丫鬟也都换了吧。”
“是,父亲,孩儿明白。”叶顺廷躬身领命。
叶老爷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你们俩兄弟向来和睦,你便多与他聊聊,定要令他打消那荒唐念头。”
“父亲放心,孩儿晓得。”叶顺廷低头回道,垂在腰间的手在腰际的玉佩上缓缓磨蹭,。
抬起头,看着叶老爷神情疲惫,气力不济,便端过一旁已经散去热烫的清茶,缓步上前:“此时天色已晚,父亲还是早些歇息吧。”说完便将茶杯送到叶老爷手中。
“嗯,你姨娘病了,你且先担待着些,也早些回去睡吧。”叶老爷接过茶杯,就着杯口,缓缓饮下清茶,接着对着身旁的管家同样说道,“你也下去吧。”
“孩儿告退。”
“是,老爷。”
说完两人便前后出了屋门,管家招呼着侍从前去服侍,叶顺廷等到管家忙完之后,方才对着他说道:“看着父亲的神情晦暗,海叔还是令大夫候着吧。”
“二少爷吩咐的是,大夫已经妥帖。”
“还是海叔心细,父亲当下大病初愈,先前瞧着那精气神也萎顿了许多,心中定然心绪难平,劳烦海叔多加看护。”
“二少爷言重了。”管家闻言立时回道,且连说不敢。
叶顺廷笑了笑却未再说些什么,告辞后便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叶顺廷回头看着院中的不老长青,眼中暗色幽幽,转过身去,他自袖袋中取出一方丝帕,仔细地将右手无名指上的茶水轻轻拭去。
月已中天,逢魔之时。
远处,束衣之人在夜色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