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风有些大,凉飕飕的,吹了一会儿,茶杯里的水就冷了。杏娘喝了几口,凉丝丝的,还微微带着甜意,和平日里喝的水很不一样,配着吃了两块绿豆糕。正吃到第三块的时候,俞定书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了,杏娘冲她笑了笑,喊了一声:“四姐姐。”
怎料俞定书跟学了四川变脸似的,才见到她们一行人,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面露狰狞,调转方向,三步冲进亭子,抓起桌上装点心的碟子就往地上砸。
“嘭”地一声,还不待众人回过神,她又劈手夺过了杏娘手里的茶杯,掷到地上,嘴里恨声骂道:“吃,叫你吃!我哥都从马上摔下来了,你还在这里吃,我哥都受伤了,你还笑,你安的什么心,果然跟娘说的一样,你就是个丧门星……”边骂边用脚碾地上的点心,没一会儿,地上就一片狼藉了。
“你说谁是丧门星?”槿霞是个泼辣的,刚开始被俞定书一番唱念做打弄懵了,等到俞定书嘴里骂出了那句“丧门星”,顿时就跟个点燃的爆竹一样炸了,使劲扯了一把芳儿的衣袖;“芳儿,拦住她。”芳儿回过神,上去一把搂住了俞定书,芳儿干惯了粗活,劲头足,抱着俞定书就往边上拖。
俞定书被芳儿拦着,嘴里却不肯停:“丧门星,丧门星,说的就是俞杏娘!你能拿我怎的!”芳儿在边上听得也是火起,手上箍得一紧,俞定书差点喘不过气来,冲着边上刚跟在她后面冲过来的两个三房丫鬟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哪,咳咳……还不上来把这两个贱婢打开。”
边上两个丫鬟是三太太陪嫁过来的人,面生,一向对俞定书的话言听计从,听到自家小姐这么吩咐,捋了衣袖就要对芳儿动手。
槿霞叉着腰,看到那两个没眼色的居然真的上来要帮忙,怕芳儿吃亏,正要上去喝住她们。从身后飞过来一只茶杯,“啪”一下,正好砸在俞定书和那两个丫鬟中间,瓷片炸开来,溅得老高。
俞定书不由得转头朝茶杯飞来的方向看过去,杏娘坐在那里,冷冷地说道:“我看今天谁敢动手碰槿霞和芳儿一下,回头禀了祖母……”
“祖母知道了又能怎的?”俞定书不依不饶,截了她的话头儿,道,“俞杏娘,是你的丫鬟先动手的,还不许我的人打她们了?就算告到衙门,也是我有理。”
“俞定书,你少在那里胡搅蛮缠!今天是谁得了失心疯,跑到我面前来发病的?”杏娘被她一口一个“丧门星”叫的心头冒火,再想到三房最近老是神神叨叨搞事情,又是香囊又是雄黄的,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还不消停,连着被当成蛇妖的仇,杏娘这些日子以来被三房折腾了不知道多少遍,再好的脾气也怒了。这都被打上门了,她不好好回敬一下她,以后都不用在俞家立足了。杏娘开始反省,是不是过去对三房太客气了:“俞定书,平时你话里话外没事挤兑我也就算了,是谁允许你跑到我面前来摔盘子骂人的?你当我俞杏娘是你三房的丫鬟,任你打骂不能还口吗?少在我面前逞你四小姐的威风,抄经没抄够,自己回去跟祖母说了,回山上继续抄去。”
俞定书头一回被杏娘这么劈头盖脸地训,一时竟然接不上话来。
杏娘也不管俞定书是何脸色,等不到她回话了,只当她不敢再闹了,吩咐芳儿放开了她。芳儿得了命令,连忙撒了手,却不敢离俞定书太远,防着她。
俞定书带来的两个丫鬟看见自家小姐萎了,也缩在边上装鹌鹑,槿霞就站在边上,瞅见她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又在心里记上一笔,暗道今天不把这事儿捅到老太太跟前,我槿霞就不叫槿霞。
虽然和俞定书闹了一回,但是杏娘却没忘记她刚冲过来的时候说的俞承泽从马上摔下来的事,心里正没底,等俞定书消停了,就准备过去看看人到底怎么样了。
谁想到才起身,那厢俞定书也回过味来了,对着杏娘翻了个白眼,道:“哼,险些被你糊弄过去,俞杏娘,你少拿祖母来压我。你心肠歹毒,我兄长从马上摔下来,受了重伤,你却在这里悠闲吃茶,还指使丫鬟对我这个姐姐大打出手,不悌兄姐。你尽管去告诉祖母,我倒要看看,祖母到底帮谁。”
杏娘强忍着呼俞定书这个熊孩子一巴掌的冲动,对她说道:“我不晓得二哥从马上摔下来受了重伤,坐在这里喝茶是我歹毒,那我倒是问上四姐姐一句,你晓得了自己亲哥哥受伤的事儿,不赶紧过去看他,跑过来跟我吵个没完,难道还是你心思纯善、友爱兄长?”简直莫名其妙。
俞定书又被噎住了,半晌才骂出一声:“牙尖嘴利。”
“不及四姐姐三分本事。”杏娘回敬完,就带着槿霞、芳儿出了亭子,走出没多远,听到俞定书在后头喊:“俞杏娘,我回头一定把这事告诉祖母,你给我等着,看她怎么收拾你。”
尼玛,之前她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认为俞定书抄书抄乖了,这熊孩子也就是在俞府大人面前更会装乖了,私底下熊出翔了。
杏娘怒极反笑:“四姐姐,那是我祖母。”严格算起来,俞老太太跟俞定书根本没有半个铜板的血缘关系,她是俞三老爷的嫡母,身为庶子的女儿,俞定书到底是有多大的信心,才会觉得俞老太太会偏帮她这个“外人”?这脑回路,啧啧,要是她今天刚穿过来,说不定都要以为二房是庶出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杏娘自认为,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过分了,心里记挂着俞承泽的伤势,不想再多纠缠,抬脚就走。
槿霞看到自家小姐发火把四小姐修理了一通,心里正欢喜,砸吧了一下嘴,嚷嚷起来:“我看三太太要多备点香囊了,四小姐指不定又要去山上抄经了,那里蛇虫鼠蚁多,多带几个雄黄香囊才有用。”
杏娘拿眼睛瞪她,槿霞讪讪地住了嘴。
俞定书眼瞅着杏娘走了,跺了跺脚,就跟了上去,一阵风迎面吹来,听见槿霞说了“香囊”二字,脑袋里的弦一下断了,这才记起来之前娘当面叮嘱的一些事情,忆起方才跟杏娘对峙的样子,她犹如三伏天被淋了一盆冰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杏娘三个人折进了长廊,俞定书看见了她们的侧脸,怎么看怎么觉得杏娘的笑容很诡异,连带着边上的槿霞咧着嘴的样子也奇怪起来。
俞定书转头冲丫鬟中的一人道:“你去找吴贵家的,跟她说香囊没用,我哥已经受伤了。这个……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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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娘一路哼哧哼哧跑到俞承泽面前的时候,俞承泽正哎呀哎呀的叫唤着,边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给他看伤,他在俞承泽的脚腕上东捏捏西碰碰,俞承泽的叫声一阵又一阵,跟练嗓子似的。
杏娘摸了摸鼻子,马上退了出来。
俞定琴和俞定妍挤在门边上朝里面探头探脑,看见杏娘跑了一头汗,俞定妍就质问槿霞:“怎么让你家小姐跑这么急?她病才好,跑了这么一身汗,吹了冷风,身子又要不舒坦了。”
槿霞在外边都能听到俞承泽中气十足的喊声,心里正恼着,听到俞定妍这么问了,没好气地答了:“还不是四小姐,方才也不晓得发了什么病,跑过来和我家小姐闹了一场,说二少爷摔马重伤了,把我家小姐吓得半死。”
俞定妍“呸”了一声,道:“这都什么人啊,吃撑了没事干诅咒自己亲哥重伤,也不怕晦气……”说得起劲,眼角瞥见俞定书过来了,方住了嘴。
俞承泽不是骑马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的,他是下马的时候,马镫搁住了脚,被绊下来的。
幸好俞承泽的骑术一贯惨不忍睹,他自己有自知之明,选的马是俞府马厩里最温顺不过的一匹母马,除了被绊了那么一下,倒是没再发生啥拖拽踩踏类的二次事故。他摔下来的时候,只手臂擦伤了几处,扭到了脚腕。
杏娘听俞定琴解释完俞承泽摔马的整个过程的时候,回了她一个“你特么在逗我”的表情,俞定妍在边上坚定地点了点头,杏娘不由一囧,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复杂的心境了。
俞承誉的脸黑得跟包拯有的一拼,被马镫勾住脚绊下马已经很丢人了,他混吴州二代圈里头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谁出过这种事,偏他这个二弟还嫌不够,大夫看个扭伤,他倒好,恨不得嚷得全庄子都知道,他以为他是在学关公刮骨疗毒吗?真是忒丢人了。
俞承泽的伤势并不重,等大夫帮他揉完了脚,他就能让小斯搀着下地走路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俞远家的一个劲地冲俞定容请罪,俞定容对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秋游活动搞出了这一茬也有些无语,只是她向来没有迁怒的毛病,倒也没有为难庄子上的人。
等俞承泽摇摇晃晃走了几圈确定没事之后,已差不多近饭点了。
俞远家的早备好了吃食,少爷小姐各占了一张桌子。庄子上烧菜的厨娘手艺虽不如俞府的好,胜在食材新鲜,杏娘先前啃了糕点,还是忍不住何俞定琴、俞定妍一起撑了不少下去。俞定容和俞定墨也多吃了半碗饭,只一个俞定书不停在边上数米粒。
俞定容以为她是为俞承泽担心,劝了她几句,俞定书柔声细气地答了:“我在山上抄经久了不惯吃荤腥,看到这些肉啊蛋啊,想都是些性命,就咽不下去。”和方才的歇斯底里判若两人。
俞定容就这么被呛了一回,看着满桌子的性命菜,下不了筷子了。正夹着一筷子野鸡肉的俞定墨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杏娘今天已经领教过了俞定书的阴阳怪气,才不去管她说什么,和俞定琴一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吃罢饭,俞定容领着一群妹妹采了一些枫叶,把整个庄子跑了一遍,等到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才动身回去。
庄头塞了不少回头货孝敬府里,占了好些地方。俞承泽受了伤,那骑术实在是不放心,回去只能坐马车了。
这样,上午来时的马车就不够了,俞远家的让重新套了几辆车,还派了庄子上几个会赶车的送他们回去。
俞定琴和俞定妍玩的累了,在车上没说几句话就打起了瞌睡。
车子里很静,只听见外头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杏娘也有了困意。
车子慢悠悠地晃,突然嘎吱一声,停了下来,槿霞出去探听发生了什么事,不久又返身回来,告诉她们:“李知州家的车子坏在了半路,过不去了。”
俞定琴和俞定妍趴在丫鬟身上,睡得更熟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俞定容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叫杏娘她们三个带着丫鬟下车,把车子空出来匀给李太太和李小姐。
叫醒了俞定琴和俞定妍,杏娘由槿霞扶着下了车,又被她搀进了一辆车里。等马车重新开始动的时候,车里却只有她和槿霞两个了。俞定琴和俞定妍并没有和她安排在一辆车上。
这辆马车比之前坐的小上很多,车子里堆了不少东西,两个人坐着倒也不显空余。
槿霞随手翻了翻堆着的东西,杏娘在边上看了一眼,是庄子上的土特产。
新套的车子通风不如俞府的大马车,堆着的东西里还有一些野味,杏娘坐着,忍了又忍,胃里开始翻腾,槿霞在边上抱怨:“二小姐也真是的,怎么让人把我们腾这里来了……”
刚说完,车子就是一阵颠簸,车速却不慢反快。
杏娘撞到了车壁上,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来的时候,似乎没走过这么颠的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