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心中恼火,却又无法对百里胸口的伤视而不见,一番纠结,终还是转过头去看他,冷冷问道:“你的伤要不要紧?”
“不打紧。”百里展眉迎向她的目光,唇边携起一丝弧度,如云破月出,风轻云淡。
白姬看着他犹自苍白的脸色,明明心中担忧却碍于面子,只好口是心非道:“没事就好。”她明白眼下实非闹脾气的时候,虽然敖恒突然改变立场弃暗投明,分去司南离很大一部分战斗力,然而战况依旧不甚明朗。
敖恒仗剑回身那刹,她清清楚楚看见司南离跃然于眼底的惊愕,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从侧面证实了他千算万算,却独独漏算了敖恒会临阵倒戈的情况。
顷刻间,凛冽剑光排山倒海挟惊涛拍岸之势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司南离原地不动,脚下大地被千万根树须崩裂,飞速地将他全身缠绕包裹,不过须臾,便已看不清他人。千万道剑气刷然刺入坚韧的树墙之上,敖恒见一击未中,正想连发二击,熟料那树墙竟化作一面巨大的手掌朝他迎面狠狠拍下。
敖恒侧身躲避,霎时间又化作那头浑身煞气的黑色魔龙,魔龙须发怒张,打开下颚露出满口森冷獠牙,一点墨红色的暗光出现在它口中,随后光芒逐渐变大,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光球。
百里忽然轻唤了白姬一声:“阿浔。”
“恩?”白姬回过头去,见他眉头紧蹙着,不由下意识地问道:“是伤口还疼吗?”话音未落,便被他攥住手腕猛地拖入怀中。
微寒的风裹挟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齐齐涌入鼻尖,白姬一头扎进里宽广而温暖的怀抱,心猛地一缩,刹那间,竟要落下泪来。
她睁大眼,试着憋回眼泪,却不想,让泪水倒流入心里,滚烫了一颗临近死寂的心扉。烫得她浑身战栗,几乎站立不稳。百里似是察觉到她微弱的颤抖,伸出双臂见她紧紧环绕。
他的怀抱,让她有种很踏实的感觉,就好像是风雨兼程,扬帆破浪,走过千万里的泥泞山路,终于看见一盏故乡摇曳的灯,就像是一座避风港,只要待在他的怀中,就可以无惧风暴、不畏艰险。
她将脸紧贴在他的胸膛,想要紧紧抓住这短暂的温存,愿它永不消逝。她听见他胸腔里正传来强健有力的心跳声,砰砰,驱散阴霾,一点点照亮自己内心的角角落落。
甚至,两人之间不用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刺目耀眼的法光在不远处炸裂开来,挟飞石凌乱,烟尘弥漫,巨龙猛一摆尾,将树枝根须盘结而成的手掌掀飞,然后张开咬住,自其喉头喷涌而出的魔炎顷刻间便将树木腐蚀殆尽。
白姬转过头,前额抵在百里胸前,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说道:“你走吧,打败司南离,一定要为仲源报仇。”
“恩。”
百里低头,在她鬓边烙下轻轻一吻,同时手掌在她背心轻轻一拍。白姬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口处像脱掉了一块枷锁,整个人登时变得很轻、很轻。
她抬眸,望见百里将一团明黄色的光晕弹入额心,他没有再看自己,而是背身慢慢朝战场走去,他步伐是如此轻缓却又笃定。山间风大,吹得他雪白袍袖猎猎作响,衣袂翩飞,他整个人就好像是那展翅翱翔于天地间的白鹤,在尘土烟硝中宛若乘风归去的仙人。
就这样渐渐淡出她的视野。
此时,司南离与敖恒正抖得不可开交,其余人死的死伤的伤,百里走进去的那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山河君搡了玄寂一把,乐道:“祸害遗千年,本君就知道百里他没有那么容易死!”
玄寂斜了他一眼,好像当时因为救不了百里而急得脸红脖子粗的人不是你一样。
山河君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哦呵呵。”
百里经过狸仲炎时,被狸仲炎一把拽住。他忖了忖,停住脚步低下头来:“你想说什么?”狸仲炎挣扎着抬起头,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
声音很低,饶是山河君凑近听了,也没听到什么。反倒是百里听后,神色微凛,望着狸仲炎点头,郑重道:“放心吧。”
他侧头望了一眼那笼罩在半明半暗天幕下的通天树,似若有所悟,刚想动身,却又听狸仲炎急急喊了一声:“如果我死了,灵雾山就交给——”
“如果你死了,灵雾山就没了,反正我是不会替你代管的,”百里侧头望他,耸了耸肩:“我很忙。”
狸仲炎声音一顿,“你!”
百里低笑着,声线忽然拉长:“不要想着死,你死了,让那些痴痴等你的人怎么办?”
族人大半凋零,还有谁能想着自己……狸仲炎刚想反驳他,忽然一怔,脑中电光火石间划过阿荣的脸,他就像是一下被人扼住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荣,百里哥哥只能帮你到这了,至于后事如何,只好看这狸仲炎开不开窍了。
百里将他脸上瞬息变化的表情收入眼底,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飞身而起径直朝山顶的神木而去,挥舞骨杖,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将挡在面前的一切阻拦横扫殆尽。
狸仲炎告诉他,在通天树的东西南北方向各埋有一枚阵眼,只要用法力逼出它们,便可以成功将通天树重新封印。
然而他知道,司南离并不会如此轻易让他如愿。
百里急速飞行的身体忽然一顿,凝视前方,却是一阵滔天火海刹那间将他去路包围,连退路也一并阻断。司南离的身影在火舌肆虐下时隐时现,狂风猎猎鼓起他黑色的袍袖,吹拂其他与火海同色的长发,他白得骇人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平添了几分妖冶的血色,却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越发如魔似妖,狂狷邪魅。
司南离望着百里,那目光就像是锥子,直直刺入他心里。直到很久,他才用一种对待小辈的口吻对百里叹道:“你一向是最聪颖的,为何一直都不肯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呢?”
百里孤身立于火海,反问了一句:“你的用心良苦?逼我成魔?”
司南离耸了耸肩,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道:“有何不可?天道是道,魔道亦是道,谁上位,谁就是正道,谁就是天理伦、是伦常、是万物法则。”他撇一撇嘴,轻蔑道:“不都是成王败寇,优胜劣汰,又何必冠冕堂皇,故作清高?!”
“这么想征服天下,你不如自去,何须找我的麻烦?”
熟料司南离竟嗤嗤笑出声来,瞧他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百里端的是面无表情,觉得摊上这么个神志不清的人也是他运气不好。
“谁说我想征服天下了?争权夺利明争暗斗一向是你们这些仙啊人啊愿意做的事,天下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我自天地初蒙便扎根于此生长于斯,寿命更是长到没有穷尽。即便天下颠覆,世易时移,在我看来不过眨眼须臾,我要这天下用来作甚?”
他赤红的眼瞳里倒影着不断跳跃的火光,显得有那么几分神经质,他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有趣,你们这些生来就有灵性号称万物之首的生物啊,满口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嘴上说得掷地有声,当面好得蜜里调油,可转身便能毫不留情地给对方一刀。要蛊惑你们,实在太容易了,我甚至都不必出手,只要推波助澜,一切便水到渠成,只须等到结果那一日。”
司南离说到这里,忽然轻蹙了一下眉头。
百里生于归墟长于归墟,上有天界百般忌惮,下有妖魔虎视眈眈,他整日在豺狼虎豹中周旋游走,不敢轻信任何人,既无依靠,也无朋友,幕天席地,饿了便虎口夺食,渴了便以冰雪止渴,在那种荒芜无垠之地生存下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似乎年纪轻轻却尝遍了他人两世都未必能受过的苦楚,他本应是自己种下的最理想的那颗种子,却未能结出他想要的果实,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误?!
“你本应该成魔,你没有理由不成魔。”他喃喃道。
百里抬了抬眉,似回想起年少时在归墟的日子,思绪有一瞬的飞远。“也许吧,”他如是道:“人人都说我是太阿的转世,理应归顺天帝,担起他未尽之责,许是重新做回战神,许是成为天宫麾下的一员大将,老老实实为天帝效忠。但我生来便不愿听从别人的安排,太阿已经死了,我又凭什么要为他结束的人生而负责?”
年少时,他也曾愤懑在心,胸怀抱负,想要在归墟搞出一翻事业,出人头地,给那些看低他的人瞧瞧。可,时日渐长思绪沉淀,那些夏宿洞穴、冬饮冰雪的日子竟如夏日繁花纷纷凋落,待回头看,早已化作尘泥了无痕迹。
如今想来,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活得顺心如意?
白姬心念琅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大火中焚烧殆尽;阿荣心仪狸仲炎,到头来却仍旧远赴他乡;溯光一心守护的须弥额山最终沦陷……每个人都必将经逢波折,从睁眼那一刻起,便不能回头,又有什么该与不该?
他对司南离说:“命是天定的,路却是自己走的。你自诩洞察人心,怎么连最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金色的光芒自结界缝隙里剑一般倾斜而下,将笼罩半边天的魔气尽数驱散,百里隔着浩瀚火海与司南离对视。
“你逃不掉的,束手就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