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知道自己这样非常失礼,但如此情形之下却也顾不得了,只能先抛下心头一丝尴尬进了父亲房间。房间的门扇已经被踹飞在一边,窗子也碎落成了一堆木条散在地上,屋中桌椅翻倒狼藉一片,几滩紫黑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尚有几条长长的血印子通到门口,想是屋中有人伤亡,被人拖在地上拽了出去,也不知此前这里发生了如何惨烈的争斗。
如瑾烟青色的绣鞋早已满是土污,此时踏着血痕走进屋子里,鞋底和鞋帮上就染了紫褐的血痕。“父亲。”走至床前,如瑾看到父亲面如白纸昏迷在铺上,衣襟扯开了半幅,左肩包着厚厚的白布,透出殷红血迹。
那受伤的地方距离心口如此之近,只差一点,也许人就没了。如瑾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个伤口,临到近前却醒过神来,连忙收回了手。
“我父亲他……真的没有生命危险了么?”床前伺候着一个医者模样的人,正在收拾药箱子,如瑾不放心的问他。
那大夫停手拱了拱拳:“侯爷性命无碍,只是伤口太深,需要好生养着,王爷已经指派小人跟前伺候着,小人定会全力照料。”
“多谢先生。”如瑾深福一礼,大夫连忙侧身避开,口中只道“使不得”。
如瑾转身,透过破败的窗子,看见母亲那边的房间里火光已经灭了,院中其他几处混乱中起了火的地方也都妥当,是长平王带来的军士迅速灭火的功劳,如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院子正中那道身影上。
略一迟疑,如瑾还是低头稍微整了整衣衫,走出门去,径直走到乌驹跟前。
“王爷大恩,小女铭记在心,他日定当竭诚以报。”她重新敛衽为礼,提裙跪了下去,以见王大礼朝上磕头。
一个头下去,马上长平王笑了笑:“三小姐不必多礼,请起。”
如瑾起身又福了一礼,“父亲如今昏迷不醒,蓝府其他家眷恐怕是受惊非常不能见礼,请王爷莫怪,小女在此替家人向您道歉,亦感谢您相救大恩。”
“三小姐何故前倨后恭?”长平王一句话之后,语气中又带了惯常戏谑之意。
如瑾顿了一顿,垂首道:“适才情急慌乱,心中挂念父亲,失礼之处请王爷海涵。”
长平王朗声笑了起来,在这大乱之后的死寂之中显得尤为突兀,他却不以为意,笑了许久才得停下,挥挥手道:“你去吧,看来你家能站着说话的,此时也只你一个了。”
如瑾被他一通无故的笑声扰的莫名,若在以前,定要开口问一问他到底笑些什么,然而此时方受了人家大恩,震惊和感激之情盈满肺腑,失礼的话却问不出口了。如瑾欠身,退了开去。
转头走了几步,忽然听到长平王又道,“忘记问了,你是如何识破他们身份的?”
如瑾停步,心念电闪间,还是说了实话:“误打误撞,生死关头急病乱投医罢了。”
“投得倒是巧。”
长平王言语间意味不明,如瑾不好接话,只继续走了开去。
此时才发现院中有多混乱,满地伤亡未曾来得及清理,许许多多的尸体和重伤者交错着滚在一起,夹着被砍下的头颅残肢,血流遍地,修罗场一般。
如瑾心头一堵差点又吐了出来,勉强捂嘴极力忍住,朝四处打量家人。父亲在屋中昏迷,母亲由孙妈妈等人陪着,而包括祖母和叔父在内的其他人却并不在视线之内。
长平王带来的军士正由一些尚且能够行动的仆役帮着,将侯府和镖局中人与强盗们的尸体分离开来,若有尚存气息的自己人就抬到一边,由随军的几个医者照料包扎,若是活着的强盗,多重的伤也就不管了,直接扔到一边捆起来,两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就地审问。
受了惊吓的女仆和部分男仆们缩在院墙角落,哭却不敢大哭,大半盯着满地血迹和尸体呆呆愣愣的,几乎痴傻。一个受了轻伤的内宅管事还算头脑清醒,正带了两个婆子挨个房间询问主子们是否受惊。
如瑾看了不禁暗暗点头,能在此等情况下保持这样的清醒十分不易,走上前去,她冲那管事问道:“葛妈妈,大家如何了?”
葛婆子是内宅里管理人事的一个副手,此时衣衫凌乱染着血迹,鬓发也不齐整,但礼数还十分恭谨,见到如瑾前来赶紧行礼:“当不得三姑娘一声妈妈,您称奴婢葛氏就好,叫葛婆子也好。回姑娘的话,老太太受了惊似乎不大好,刚才奴婢过去见她老人家正在床头躲避。”
如瑾不免一惊,适才情急生死关头,她顾着父亲和母亲,却忘了这位年事甚高最需要照顾的亲人。深深自责之下,她赶紧朝蓝老太太的房间匆匆走去,一面吩咐葛婆子:“你再去看看其他人。”
“是。”葛婆子带人去了,如瑾快步进了祖母房间。
“老太太,已经没事了,没事了,官兵来了呢,把强盗都打跑了,您别怕好不好?”
“老太太您看看奴婢,奴婢是吉祥,是您贴身的丫鬟吉祥啊……您不认识奴婢了么?”
吉祥如意两个丫鬟正围在床边,柔声劝着。如瑾举目一看,屋中倒是一切妥当,桌椅板凳都在原地,看来未曾被贼人撞进来。然而床帐子却是紧紧合着,这样大热的天合得密不透风,两个丫鬟蹲跪在床边却不掀帐子。
“祖母她怎么了?”如瑾诧异之下,紧走几步上前相问,伸手想掀开床帐看看。
吉祥却连忙拦住了她:“姑娘别,老太太不让人掀帐,不然就会大吵大闹……”
如瑾吃惊,这是惊吓过度的缘故了。“快去外头找随军的医官来瞧瞧。”没有照顾受惊者的经历,如瑾不敢乱动,忙叫吉祥去找人帮忙。
须臾一位大夫进来,放下一个瓶子:“这里有一些安神药散,给老夫人服了哄她睡下,待醒了再看。”
“祖母她不让人近前……”
“无妨,先服药再说,此时不可让老夫人持续处于惊慌之下,时候长了恐伤心神,以后不好医治。”
此时开方煎药都不方便,也只得如此。如瑾接了药瓶,看看紧合的帐子,朝吉祥如意点了点头。于是三人掀帐,不顾老太太的惊叫,半哄半强迫的将药散倒进老人家口中,又拿了茶水与她冲下去,一番动作惹得蓝老太太惊恐异常地大叫不已,拼命挣扎,丝毫不认识人了。
“先生,这怎么办?”如瑾一边和丫鬟用力按着祖母,一边急切询问。
大夫摇头:“药性要一会才能发作,暂且哄着老人家,待药性上来让她睡着就好。”
如瑾只得跟吉祥如意用力按住,片刻之间已经满身是汗,如瑾一个不妨,还被老太太挥手之时的指甲伤了脸颊,火辣辣得疼。
“姑娘您脸上流血了!”吉祥惊呼。
“先管祖母。”如瑾皱眉,用力阻止老太太挣扎,放柔声音哄着她。
渐渐的,老人家挣扎的力气小了下去,缓缓瘫在了床上。如瑾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手臂都酸胀的不听使唤了,却顾不得什么,将大夫叫过来给老太太把脉,听说无事这才稍稍放了心。
“两位姐姐,祖母劳烦你们了,恐怕这几天都要好好照料着,不能有疏忽。”大夫走后如瑾低声和吉祥如意说话。两个丫鬟忙忙行礼答应,如瑾又看了看昏睡的老太太,道,“我去看看其他人,祖母靠你们了。”
出了门去其他房间,抬头却看见院子里长平王跟前正站着一个人,躬着身子点头哈腰的,身形极为熟悉。如瑾定睛一看,却是叔父蓝泯。
离得有些远,院中又有其他仆役说话的些许嘈杂,如瑾听不得那边那说什么,只见长平王骑在马上身形挺拔,似对蓝泯的点头哈腰不甚在意,偶尔动动嘴说一句半句,那蓝泯的样子就更为恭敬,身子几乎要弯到地上去。
如瑾见了不禁心头火起。方才大乱的时候见不到这个叔父,尚且情有可原,但此时事情了了,他毫发无伤的样子想是无有什么大碍,却不来探看受惊的老太太,反而跑到王爷跟前献殷勤。
“去叫二老爷过来,就说老太太惊着了需要人照顾。”如瑾叫住一个路过的仆役。
仆役匆匆应了,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却又转身跑了回来。“三姑娘,二老爷说先跟长平王谢了大恩再来伺候,长平王神兵天降,恩情如山如海,不能怠慢。”
如瑾脸色一沉,盯了蓝泯卑躬屈膝的身影看了看,转头走开。此等丑态,他甘之如饴,就让他自行露丑去。
又到父母房间里看了看,蓝泽依然昏迷,秦氏受了一些惊吓,生死关头还能挺着护卫女儿,此时松懈下来人就脱了力,坐在床上站不起来,正由孙妈妈安慰伺候着。
“你们帮我好好照顾母亲。”如瑾吩咐碧桃青苹。
“姑娘你没事么?”碧桃回过劲来,还有些发颤,但是能勉强说话了。
如瑾摇头说没事,正要接着嘱咐几句,院子那边却听见一阵叫嚷。“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没事了么,谁又吵闹,惊了老太太怎么办。”如瑾皱眉踏出屋子,只见一道娇黄色的身影在火光中匆匆奔着,后面有两个丫鬟追赶。
“大姑娘您快回来,院子里男子太多不方便,您有事吩咐奴婢们就行了呀!”是品露的声音。
那身影正是蓝如璇,头也不回的冲向蓝泽房间那边,口中只道:“伯父受了重伤我怎能安稳坐在房中,事态紧急,还顾得什么男女大防,看望伯父要紧!”
声音虽然焦急,却比平日里更为娇柔婉转,甚至能听出几分媚态来,一向端庄自诩的她可从来未曾这样。
如瑾微微蹙眉,看看长平王马前弯身的蓝泯,再看看这位疾奔的长姐,心中陡生一阵厌恶。这是什么时候,竟然还要起这种心思,投机钻营也未免太出格了些。
果然不出她所料,蓝如璇那边疾奔,蓝泯立刻转头呵斥:“乱跑什么,王爷跟前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璇儿,还不快来见过王爷!”说着又朝长平王施礼,“王爷莫怪,是小女如璇一时情急,惊了您的驾,万请您看在小女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怪罪。”
蓝如璇被父亲呵斥,猛然站住了脚,眼波流转,转过身来微微偏了头,盈盈打量院子中央一人一马。
“还不过来见礼赔罪!”蓝泯怒道。
蓝如璇长睫眨动,迷茫的直视着长平王,微微抿着唇,轻移脚步走上前去。“父亲,这是……王爷?哪位王爷,好年轻。”她站在马前仰起脸来,语调中有了五姑娘蓝如琳往日那种娇憨的态度,流露小女儿情态。几束火把挂在屋檐下烈烈烧着,正好映在她潋滟的眼波里。
如瑾这个方向看去,马上长平王一直保持着微抬下巴的倨傲,居高临下俯视着,眉头似乎是动了一动。
“芙蓉如面,柳如眉,往常本王只在书上见过诗句,如今算是见到真人了,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女子。”
长平王懒散开了口,似是觉察到了这边檐下的如瑾,微微侧头朝她牵了牵嘴角。
他的目光浮光掠影般从如瑾身上扫过,只一瞬,又转向了马前父女俩。前倾身子,他斜睨着将蓝如璇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又道:“只是这位美人鬓发松散,衣襟微敞,惊乱之下成了雨打的芙蓉,风吹的柳叶,更比诗词中描绘的又多了几分风韵,本王看来真真是人比花更娇,即便花神降临也需拜服在你脚下了。”
一番话说得蓝泯面露喜色,却又赶紧压了下去,连忙呵斥女儿:“是长平王爷,还不快些见礼!”
蓝如璇脸红如霞,夜色中隔得老远,如瑾都清晰看到了她面上红晕。
她似是回过神来,羞赧的低下了头,口中语气又带了几分妩媚气,只喃喃道:“不知是长平王驾临,小女子失礼了,请王爷多多包涵。”
深深一个福礼行了下去,她微微抬头看了马上玄袍银甲的年轻男子一眼,脸色更红,轻声道,“适才在房间中听得外面喊杀吵闹,小女子以为此身就要葬送此处了,已经备了锋利簪子,只要贼人闯进去,小女就横了心引颈自裁,绝不让贼人沾染半分……却不料如有神降,王爷竟然突至擒贼,小女隔窗看见王爷军威,心悦折服,感叹不已,正猜测着到底是哪位勇将前来,却不想竟是位尊贵的王爷……王爷文韬武略,实让小女子大感震撼。”
长平王扬声一阵朗笑,马鞭一指蓝泯:“襄国侯有这样能说会道的亲弟亲侄,真是让本王颇为意外啊。”
蓝如璇恭谨道:“小女向来嘴拙,这……只是肺腑之言罢了。”
“好个肺腑之言!”长平王又是一阵笑。
马蹄阵阵由远及近,车声粼粼,隔了矮小的院墙看去,一条火龙朝着这边急速而来。长平王丢下蓝泯父女,转头朝那边看了一看,抬手叫了那边审问犯人的军官过来。
“六哥来了,可审出什么结果没有?”
军官抱拳行礼:“贼子嘴硬,此地侯府女眷在,不便动刑。”
“无妨,留着活口带回去,有的是时候慢慢审。”长平王又看看那条火龙,嘴角带笑,“何况那是六哥的事了,他一到,你将人交给他的侍卫即可,咱们不操这心。”
“是!”军官行礼退下自去盯着犯人,那边火龙蜿蜒近前团团列阵,一辆四匹马拉扯的精美大车行至院前。
一个侍卫躬身跪在车门前,锦帘启处,玉带王服的男子踩了侍卫的背走下车来,弹弹衣襟,由人引着走进院中。
长平王下马抱拳:“此处血迹未曾清理干净,六哥来得快了些。”
满院军士伏跪行礼,唬得侯府下人们也都纷纷跪了下去。如瑾于檐下默默跪倒,抬眼去看被长平王称作“六哥”的人,也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有着天家血脉特有的宽额高眉,却没有长平王那样深刻的轮廓棱角,看上去更温和一些。如瑾心道,这就是宫中媛贵嫔所生的六皇子了,与七皇子一样是郡王的头衔,号曰永安。她前世深居宫中,偶尔见过几次皇子也都是在阖宫家宴上,远远的看过那么一次两次,这样近距离接触六王亦是首次。
六皇子开口,声音醇厚,果然语气也像相貌那样温和:“七弟身子不好,却率先带人浴血涉险,我身为哥哥的怎能不快点赶来。若不是车驾拖着,我恨不得也穿了甲痛快策马来帮你。”
“这样几个小贼,谈得上什么浴血涉险,六哥要是前来相助就是太看不起我了。”长平王一笑,挥手遥遥指着角落里捆绑着的强盗活口,“抓了几个活的,我手下人笨审不出来,还得六哥费心了。”
六皇子一身紫袍,金线滚边,贵气怡然,笑道:“七弟又要偷懒。”
长平王松了松披风带子,“本来就是跟六哥出来玩,谁想连番遇到这些麻烦事,未免搅人兴致。我抓贼乐得痛快,审贼此等憋闷事可不想沾。”
六皇子哈哈一笑,算是接了这活,他身后侍卫中就走出一个人,自到墙角那边接管贼犯去了。
长平王一低头,笑道:“六哥鞋上沾血了,院子里不干净,六哥一向讲究,这次是委屈咯。”
六皇子摆摆手:“出门在外还讲究那些作甚。”
两兄弟笑呵呵说着话,那边却听得蓝泯一声高呼:“小人何其有幸,竟然一夜之间连番见到两位王爷!感谢永安王前来解救蓝家上下于水火之中,小人给您叩头谢恩!”
砰砰几个响头磕下去,回头又去催促蓝如璇:“还不快给永安王爷磕头!”
蓝如璇跪在地上,嫩黄色裙裾如盛放花朵一样在地上铺开,而她就成了花中的蕊。听了父亲吩咐,她朝永安王看了一眼,盈盈弯身伏拜在地,声如莺啭,口中称道:“小女给王爷见礼,多谢两位王爷大恩大德。”
六皇子一愣,看向长平王:“这是……”
长平王目光只在蓝如璇身上逡巡,“是襄国侯的兄弟和侄女。”
六皇子点点头,叫蓝泯父女两人起来,“你们也受了惊吓,不必多礼。襄国侯为国有功,功臣蒙难,本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回头注意到兄弟的目光,六皇子了然笑道,“恭喜七弟又得佳人,只是这左一个右一个,回京之后你可自己想好说辞,父皇若是怪罪,为兄可帮不了你。”
“七哥误会,不是那么回事。”长平王眯眼一笑,矢口否认。
六皇子却道:“有什么好藏的,咱们兄弟说些体己话,跟我装个什么君子。”
如瑾跪在火光微弱的暗影里,静静听着两个皇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免皱眉看向蓝泯父女,被人家这样说道,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偏偏那两人还面带喜色的听着,不争不辩,俨然一副误会了才好的模样。
如瑾暗骂一句,忍着恼意别开眼,冷不防却对上长平王淡淡看过来的目光,虽只一瞬,却让如瑾惊了一下,连忙恭谨着重新低头跪好。
六皇子挥手叫起了满院子跪着的人,询问几句襄国侯的情形,又到屋子里亲眼看了看,出来吩咐侍卫们料理院中死伤,然后朝蓝泯道:“襄国侯昏迷不能理事,你家可还有主事的人?”
蓝泯堆笑:“回六王爷的话,家母也受了惊不能做主,长嫂体弱,现下只有小人尚能料理了,不过小人定会尽心照顾合家上下,请王爷不必忧心。”
“嗯。那你就好好照看着,不知襄国侯何时能苏醒,恐怕还要在此盘桓几日方能启程。”六皇子说罢离开,登车放了帘子,再不出来。
蓝泯一直躬身目送,直到六皇子进了车里才直起身子,看见长平王又恭恭敬敬的行礼道:“王爷也请去歇歇,累了这样久了,小人心里甚为不安。”说着又瞅蓝如璇,“给王爷行个礼退下吧,也别去你伯父那里吵他了,有王爷跟前医官照顾着一定错不了,你且回屋去。”
蓝如璇盈盈施礼:“小女告退,请王爷早些休息。”然后站直了身子,朝长平王弯唇微笑,转身行去。
长平王淡淡点头,任她离去。不料她走了几步却又返身回来,近前轻声道:“王爷,小女……小女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王爷能否答允。”
“哦?”长平王微微挑眉。
蓝如璇低下头,吞吞吐吐的开口:“王爷降临之前小女已经存了死志,是以王爷解救了蓝家,救了小女,对小女来说恩同再造……小女一介闺阁女流,没有什么本事可以答谢王爷大恩,若是送上金银珠宝,一则王爷不稀罕,二则金银也是蓝家的东西,并非小女自身之物……因此小女虽然满心感激,却无以为报,思来想去,也只有……只有亲手为王爷烹一盏茶,希望王爷喝了小女的茶,能体会小女报恩之拳拳心意……”
如瑾在一旁听得眉角直跳。这算什么,这样自荐的心思昭然若揭,真是把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哪有闺阁小姐说出这种话的。
长平王笑看着蓝如璇,眼神不明,“烹茶?”
“小女知道这有些唐突失礼,但是此番一别,也许再也不能相见,王爷大恩恐怕小女无有机会再报,未免一生遗憾,还请王爷谅解小女唐突冒犯。”蓝如璇觑着长平王的脸色,含羞带怯解释着。
如瑾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匆匆走过去朝长平王告罪一礼,转向蓝如璇道:“大姐姐,报恩之事蓝府上下自会放在心上,叔父尚且在这里,待我父亲醒了也会有所表示,这等事情我们做晚辈若是插手未免僭越冒犯长辈,且对王爷有不敬之嫌。祖母受惊昏睡,大姐姐还是同我一起照料她去吧。”
说着拉起蓝如璇要走,蓝如璇却挣脱开去,脸上闪过一丝恼意:“你怎地这样不知礼,伯父谢恩是伯父的,我们谢恩是我们的,你也受了王爷大恩,却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来,未免让王爷误会我们蓝家女儿没有学过圣贤之礼。”
如瑾气结,看她一脸坚决和急切,显见是不会听劝的,索性丢手不管。“那么大姐姐就亲自报恩吧!”朝长平王施礼告辞,如瑾转身走开,自去探望府中其他人,再也不理会这双投机钻营的父女。
只听得身后长平王笑道:“那就烹来给本王尝尝。”
“多谢王爷成全。”随之是蓝如璇喜气盈盈的声音,一连声的催促丫鬟准备器具。
如瑾不由暗叹父亲一番苦心,看来真是奏了效,只不知这样不知深浅的急切会不会让父亲感到满意。当初要带着全家上京,秦氏就特意问过是否还要带东府的人,蓝泽当即就道,“带,怎么不带,未嫁的女儿我有两个,儿子却实在太小,东府那边蓝琅年纪不小了,正好带去京里看看是否有贵门小姐未曾婚配的,结亲正好。”还连连感叹幸亏当年蓝琅原配生病早逝,不然如今还没有这机会。
于是,蓝泯带着两个适龄儿女一同跟着上了路,果然蓝如璇这里就搭上了长平王。合家危难之中不说先照顾家人,反而急急巴结天家皇族,如瑾暗道,不知父亲醒来知晓侄女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之后,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那边长平王带着蓝如璇出院去了,似是要到外头自家马车里烹茶,避开这里的血腥气。蓝泯乐得喜气洋洋,指使下人们干活时都掩不住喜色,让不少下人侧目。如瑾只当这父女俩是死人,不去管他们,自带着几个尚且能言能动的管事查看各房,又清点府中死伤之数。
除了蓝老太太和蓝泽秦氏,尚有蓝琅、蓝如琦和几个姨娘躲在房中,如瑾一一去看了,蓝琅一直面如土色躲在床底下,强盗进屋时躲过一劫,但是吓得怕了,此时任人怎么劝都不出来,还是两个力气大的仆役趴下去死拽着将他弄了出来,如瑾又朝适才的医官要了安神的药散,给蓝琅服了,派两个人看着他睡觉。
蓝如琦倒是还好,屋中没进去强盗,听丫鬟说,出事的时候她一直在窗后盯着外头动静。如瑾很诧异,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四妹胆子倒是不小,此时看着她依然如受惊小鹿般的眼神,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知道董姨娘的懦弱大半是假的,而蓝如琦,恐怕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脆弱罢……
突然就想起前世威远伯家的事情来。如瑾一直不知道,威远伯在蓝家倾覆的过程中出了力,那么嫁了他家次子做继室的蓝如琦,在其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境况?
“三姐姐你不怕么?我很怕,好多血,好多死人……”
蓝如琦默默坐在桌前,见如瑾一直看她,突然带着哭腔冒出一句话来。
丫鬟蔷儿叫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姑娘你总算开口了,这半日呆呆的不声不响,奴婢快被你吓死了。”
如此说来,蓝如琦并不是有胆色,而是被吓傻了?如瑾不好判断,却也觉得蓝如琦怯怯的十分可怜,家中巨变,血色满眼,这样的境地下如瑾却再也不能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四妹别怕,我再多叫几个人来陪你,你好好的过去躺下睡一觉,等醒了就一切都好了,好不好?”如瑾拉住她的手,柔声劝着。
“三姐你陪我一起。”蓝如琦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我还要去看看几个姨娘,还有祖母,受了惊还没醒着。你好好的让丫鬟服侍着睡下,我看过大伙就来看你。”如瑾将她带到床边,蔷儿连忙重新铺好枕头被褥。
蓝如琦小鹿般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三姐姐你说话要算话,一会一定要来看我好不好?”
“嗯,一定。”如瑾郑重点头应了,蓝如琦这才松开了她。
如瑾叫了几个尚能走路的丫鬟婆子进来给她壮胆,又嘱咐了蔷儿半日,看着蓝如琦盖上被子躺下了,这才返身离去。
蓝如琦一直含着眼泪默默看着她,直到她走到门口还低低的叫着:“三姐姐一会一定要来。”
如瑾被她看得心酸,答应着,亲手给她关了房门,暗悔自己方才想偏了,竟然草木皆兵疑心起她来。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叹口气走了几步,却又猛然站住。
回头紧紧盯着蓝如琦紧闭的房门,如瑾心中疑惑陡生。为何,为何蓝如琦只顾着说自己害怕,却连一句亲人安危都不问,连她说起祖母受惊的时候都没问上一声?还有董姨娘,别人倒罢了,蓝如琦为何连生母也不管不问?
虽说姨娘不算母亲,但在蓝府里秦氏向来不在意庶女亲近自己生母,也不像别家正室那样将庶女庶子自小养在身边,生恐她们和生母太亲近。蓝如琦几个从小就是跟着姨娘长大的,其中情分自不必说,蓝如琳当日能为了刘姨娘长跪南山居、大闹幽玉后院,自能说明一切。
可蓝如琦,为何对董姨娘的安危只字不问?
她不担心么?她真的被吓傻了么?能思路清晰的连番叮嘱如瑾回头再去看她,为何想不起自己生母?还是……
如瑾突然想到蓝如琦开口说话的时候,正是她盯着她看了又看的当口,难道,蓝如琦在故意装害怕以消除她的疑心?
不想让如瑾发现她的本质胆量么?想继续维持自己懦弱胆怯的模样么?如瑾深深皱眉,如果装模作样到这种程度,虽然心机让人忌惮,但也太过可悲了一些。
思量间行至两位姨娘房中,董贺两位住在一起,如瑾一进屋,发现小彭氏也在这里,原来蓝泽今夜未曾让人伺候,她就来姨娘这里做个伴,不想正好躲过一劫,不然强盗闯进蓝泽房中的时候恐怕她也会遭殃。
几个人脸色都是极差,和如瑾说话声音都还有些抖,尤其小彭氏脸色苍白的就像失血过多的蓝泽一样,情况看着十分不好。虽然不喜她,但如瑾还是请了医官过来,不料小彭氏惊叫着跑进了床帐子里,说是男女大防不能不守。
医官未免尴尬,如瑾皱眉:“这等情况还讲什么男女大防,性命要紧,连我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仆役军士那么多,要真讲究这些,我以后也不用再出来见人了,干脆拿绳子吊死最好。”
小彭氏一个没有名分的侍婢,如瑾说起话来不像对姨娘那样客气,恼怒之下未曾留得情面,小彭氏躲在帐子里哭道:“三姑娘,是奴婢错了,奴婢不是有意说您……但奴婢真的没事,就是受了惊而已,用不着请大夫……”
她磨磨唧唧的不肯出来,如瑾便请了医官回去,再不管她,叮嘱了两位姨娘几句,返身出去在老太太、蓝泽和秦氏房中来回探看着。秦氏歇了许久身上有了力气,让人扶着过去蓝泽那边陪着,见女儿奔波不免心疼:“你且歇会,我在这里照看着你父亲,你累了半夜快去歇一会,眼看天就亮了。”
如瑾隔窗看看远方天际,摇头苦笑:“已经天亮了。”
晨曦破开云雾,在东方远山后隐隐透出微光来,片刻间照亮了整个荒野。黑压压的军士枪戟闪着寒光,在客栈翻到的院墙外整肃而立,拱卫着中央两架明黄幡幔的鎏金马车。代天出巡,仪制只比帝王亲临低了一格而已,连绵的旌旗在晨风中招展舞动,光彩辉煌,与院中血色一般刺目。
秦氏低低叹息一声:“你父亲脾气太倔了,若是昨日听人劝,在前头镇子里好好的住下,不赶着走这几十里路,不住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哪里会遇见这种事。镇子里好歹有些许官兵,有人来袭也会多招架些时候。”又道,“那些人真是和晋王有关的么,瑾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瑾从窗前转过身来,看见母亲盯着父亲伤口的忧容。夫妻同心,就算多年情分冷淡,看着父亲这样昏沉沉躺在床上,恐怕母亲也是心如刀割。知道劝解无用,如瑾只得尽量引着话题,让母亲少些担忧的心。
“我也是乱猜,谁想误打误撞真猜对了。”
秦氏道:“你又如何能猜到?我也一样盯着院中强盗半日,以为是哪里来的土匪亡命,却想不到这上头。”
如瑾摇摇头:“亡命匪徒要的是钱财女人,不会专盯着父亲射箭殴杀,更不会只杀人不沾女眷,最要紧的是强盗再凶也不会轻易袭击官宦,何况是侯爵。他们先是一门心思杀父亲,冲不进去又来围杀我们,生生要结果了父亲的至亲,可见就是和父亲有血海深仇。”
秦氏听的点头,明白过来,不免垂泪:“你父亲向来以君子自居,轻易不与人翻脸的,哪里有什么仇人。要说有,也就是晋王一事的因果了。你一直说他这功劳不妥当,如今果然应验。要不是王爷突然赶到,我们一家恐怕都要死在这场功劳上。”
如瑾听到此处却突然想起,长平王和永安王怎会贸然降临,像是从天下掉下来,从地上冒出来似的。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深更半夜,若不是特意赶来,说是巧遇,恐怕谁都不能相信。难道晋王一事还跟这两位皇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此可真是更加复杂了。只可惜父亲一直不屑于跟内宅妇人解释这些细节,他到底是如何发现晋王谋反,晋王又是怎样谋反的,如瑾一直没有打听出来。
赐死一个晋王,就招来这样凶险的刺杀,跟来的仆役们死伤一半,镖局武师拼死十之*,只剩下零星几人,连头领杨三刀都掉了一只胳膊,如今还裹着断臂在那里昏迷不醒。晋王不过是一个早已失势的藩王而已,都导致如此祸患,如果再跟当今皇子有什么牵扯,那以后蓝家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她们这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们到底还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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