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凤音宫连发了几天的脾气。
当然,都是背着人发的,人前她还是那个端庄贤惠、母仪天下的皇后,人后她近身的宫人们却是苦不堪言。原本就只有秋葵和几个姐妹敢到她跟前去,这阵子就只剩了秋葵一个,但秋葵自己也是十分忐忑,每日战战兢兢。
这也难怪皇后如此,实在是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自十五岁嫁给皇子做正妃,到后来登上凤座成为一国之母,她的夫君虽然说不上有多喜欢她,但从来也是礼遇有加客客气气,说一句相敬如宾也很恰当。
可现在,皇帝却突然对安国公府发难。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有什么事情不能私下里商量解决,非要闹到明面上?皇后想不通。尤其是她最近越发感觉年华老去,皇帝这么一下,让她顿感人生非常灰暗。
然而,脾气也没发了几天,外面情况就不对了。
言流鼎沸,不知怎地,一瞬间似乎所有矛头都对准了安国公府。安国公府不是没被人针对过,历年来觊觎凤座的嫔妃不乏其人,也曾屡次将脏水泼给国丈家,然而几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是被安国公府自己应付过去,就是被皇帝轻拿轻放或冷处理,像这样闹得满城风雨的还是第一次。
皇后不用想也知道是有人故意,然而在短时间内,她还来不及清查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是谁动的手脚。一条条被揭出的罪状太多,且有尖锐矛头隐隐指向中宫,皇后和安国公府疲于应付,按下葫芦起了瓢。
敢将事情搞这么大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庆贵妃。而静妃也是脱不了干系,协理六宫之后她和皇后没少摩擦,很有资格担这个嫌疑。
但这些都不重要,谁想动皇后和安国公府不是关键。
皇后自己非常明白,只有皇帝的态度才是关键。
如果没有一国之君的默许或纵容,在言官被控制得非常拘谨的大燕,怎么会有如潮声浪讨伐皇后的娘家?
“皇上,臣妾家的子侄众多,有不受教的子弟犯了王法尽管惩处便是,可现在分明有人居心叵测,将小事变大,左右言流,影响民间人心的稳定,臣妾恳求您明察!安国公府一家荣辱算不得什么,臣妾是担心有小人从中作梗,为了一己之私破坏大燕盛世安康。”
在皇帝委任贝成泰的当天,皇后终于坐不住了,到御前说话。
皇帝只问:“你是在教朕怎么处理政务吗?”
“臣妾不敢!臣妾与皇上夫妻这么多年,何曾为了安国公府求过您一点恩典?当年臣妾叔父领兵海疆,军功赫赫,是臣妾怕他拥兵日久出差池,给皇上脸上抹黑,主动请您卸了他的兵权。此等事情还有许多,皇上,臣妾绝不是自私自利之人,更不会妄议朝政,臣妾是真得为您着想。”
“既然为朕着想,那么……”皇帝侧目示意康保,“就给朕解释解释几件事吧。”
康保很快下去领了几个人进来,都是宫中积年的宫女和内侍,在御前跪成一排。皇后将眼一扫几人,瞳孔微微一缩。
那几个宫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叙述过往。
这个说某年某月某个嫔妃小产落下成形男胎,是御膳房哪里出了岔子。
那个说某个皇子落水夭折前,曾有谁在事发附近游荡过。
那个又说某次选秀时秀女们住进宫中连续出事,罪魁祸首是谁。
还有已经死在冷宫里的某位娘娘生前获的罪有什么蹊跷。
一桩桩一件件,等这些人详细交代完所有经过,已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口中一共吐出十几件事,都是深宫里积年的旧案或尘封的禁忌,甚至还包括皇帝未登基之前在潜邸时的后院隐秘悬案。
所有事都存在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暗中的线索都指向皇后。
皇后站在旁边,连椅子都没坐,挺直了背脊静静听完所有人的陈述,面上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或者说是没有表情。她就像庙里供奉的泥塑木雕,无论下头的人祷告什么,都不会动容一分。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挥手将陈述的宫人们遣退,皇帝沉声发问。
皇后抬眼,注视皇帝良久。她的眸中闪着粼粼的光芒,眼角鱼尾纹也渐渐加深。最终她提起裙子,端正跪在了御案之前。
帝后之间关系不比旁人,妃嫔们随时随地对着皇帝跪来跪去,皇后却很少大礼叩拜,这是夫妻之间的体面。此时皇后一跪,尚且不用开口说话,就已经说明了事情的严重。
“皇上想让臣妾说什么?承认刚才她们说的那些事都是臣妾在背后指使?或者,将一切都推得一干二净,力辩自己清白?”
皇帝眼睛微眯,声音又沉了几分,“你照实说。”
“臣妾照实说的,不一定是皇上您想听的。”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看向皇后的目光陡然带了锋锐。皇后眼帘半合,恭顺跪在御案之前,以平静的沉默相对。
“你觉得朕想听什么?”良久,皇帝缓缓发问。
皇后声音里带了一丝悲愤:“臣妾服侍皇上多年,夫妻共同进退,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如今皇上下力惩办臣妾娘家,又将这么多老宫人挖出来指证臣妾,要的难道不是臣妾认罪伏法?臣妾若说自己没做过,您肯信?”
“那么,你做过吗?”
“若您不信臣妾,就是臣妾一死也无法自证清白。若您肯信,又何必费此周折?”
皇帝静了一息,继而慢慢勾起嘴角。
态度再不似之前严厉,“皇后啊,你一直很会说话。”
“臣妾一直对皇上坦诚相待。”
皇帝没再说话,低头批起了折子,许久之后才随意朝下挥了挥手,用简单的动作打发皇后下去。
皇后朝上三拜而起,离开的时候脚步踉跄,要扶着宫女才能站稳。出了勤政殿,早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娘娘?您……”
“回宫。”
皇后并没有停下来揉跪麻的膝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下高高御阶,顶着一张颓然的脸孔登上步辇,一路回到凤音宫。
次日,宫中传出皇后病重的消息。
再十日,安国公府二房占民田害人命的案子从京兆府衙门移交大理寺,由刑部、都察院会同大理寺共同审理。其他几房的案子也开始进入审理查证阶段,一时间安国公府鸡飞狗跳,从主子到奴才都有人涉案,连之前没有被牵连的长房也沾了污点。
大户豪门,真要较真起来谁家没做过不合理的事,何况是皇后母家?所以说凡事都怕认真。
老安国公拖着年迈的身体不断进宫求见圣颜,却每次都被挡在了门外。有一次被贝成泰从里走出碰到,笑得弥勒佛似的首辅大人上前拱手问礼,对着老国公好一阵寒暄,最后保证“一定秉公处理绝不冤枉好人”。
结果第二天,有司查办安国公府的力度又加大几分,办差的衙役直接从府里带走了一串下人。
据说老安国公在家吐血,老国公夫人、皇后的生母进宫看女儿,连凤音宫的门都没进去,在半路上就被秋葵挡了回去,说“多事之秋,皇后也要避嫌”。于是国公夫人回去也气病了,乱成一团的张家更乱了几分。
张六娘坐在长平王府里,特意叫了贺兰到跟前详细询问外面情况,听说皇后和安国公老夫妻的病情之后,只冷冷笑了笑,就把贺兰遣下去了。
贺兰自然是继续当差去,只交待妻子祝氏仔细留意王妃动静。
祝氏将事情禀告给如瑾,如瑾道:“随她去,如果她要出府你们也不用阻拦。”林无现在成了张六娘的贴身侍女,不管服侍,只管陪着,走到哪跟到哪,所以不必担心出事。
但是出乎意料,张六娘并没出府回张家,也没进宫,只在自己院子里待着,而且过得似乎比以前更自在了似的,发脾气骂丫鬟的时候也少了。听说如瑾在翻动府里的土地准备播种果蔬,她也叫了植造婆子过去翻动自家院里,又掏银子打发植造管事去外头买花种花株,要亲自种花消遣。
植造管事先来回禀如瑾,得了如瑾的允许才敢替张六娘办差。张六娘明知此事,也不发脾气,得了花种还真仔仔细细种起花来。
“主子,您说王妃这是怎么了?张家正难受的时候,她怎么反倒高兴起来,别不是打着什么主意吧?”
如瑾在誊写镖局的镖师名册,这种原该底下人干的活她亲力亲为,好将镖局的人快速了解清楚。听了吉祥的话,只是笑道:“她打什么主意都无关紧要,只要大事上看住了她,就算有什么小算盘也不顶事的。在王府小半年了,这点你还看不出来么?”
“奴婢自然看得出王爷待您好。”吉祥抿嘴笑。
自从进府一直没得着机会的两个纪家姑娘却在屋里商量。
纪吟霜愁眉紧锁:“安国公府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又病重,谁知道是真病还是被迫假病,眼见是张家不行了。她家倒不关咱们的事,可咱们侯夫人跟安国公府走得近,万一侯府被牵连了……”
纪素娥说:“侯府如何跟你我二人不想干,我们该在乎的是王爷。进府这么些日子,王爷不喜王妃咱们都看在眼里,连带着,他肯定也不喜欢与张家走动殷勤的纪家。眼下张家一出事,我们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该想个办法才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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