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单进院子,纪氏站在屋门口说话,声音又没有刻意压低,院门外的佟秋雁怎能听不见。没有愤而走开,也没有变色,就那么听了,见到小丫鬟来接她进去,就提裙跨过门槛,安然进去。
“给纪姨娘请安。”进屋她立时福身下去,足足行了个以下对上的礼。
纪氏上下打量她,见她弯眉樱唇,乌发柳腰,虽然不是十成十的绝色,也颇为耐看,且身上嫩桃色的衣裙衬得肤色越发细腻光润,心下顿时不喜,扯了扯嘴角,“都是姨娘,你还比我先进府,我当不起这个礼,快请起吧,佟——姨——娘。”
嘴里这么说着,身子却没闪开,正经受了礼。
佟秋雁屈膝弯身,恭敬地说:“同是姨娘,但有高低,纪姨娘乃是圣旨指给王爷的,出身名门望族,妾身远不能比,这个礼您十分受得起。”
纪氏用帕子沾了沾唇角,似笑非笑地说:“佟姨娘有自知之明,这很好,贵妾和妾自然不一样。不过嘴上这么说,不知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
“妾身心口如一。”
纪氏抬抬手,叫佟秋雁起来,走近两步到其跟前说,“你和蓝侧妃是同乡,听闻原是自幼交好,你到我这里来,不怕她不高兴?”
佟秋雁不解道:“蓝妃为什么不高兴,妾身到纪姨娘这里来,是正经的拜见之礼。原该一早就来的,不过想着姨娘刚刚进府,定有许多事要安排,是以没敢来打扰。拖到这时候,姨娘不会怪罪吧?”
她怯怯地望着纪氏。
纪氏笑:“自然不怪罪。”走到椅上坐了,让丫鬟给佟秋雁搬绣墩。
佟秋雁道:“在姨娘跟前,妾身不敢坐。”
“拘什么礼。”纪氏抚着垂在胸前的一束头发,笑说,“你我虽然有高低,但都在一个府里住着,到底一家,以后也别‘姨娘’、‘妾身’叫得生分了,咱们便姐妹相称吧。我年十七,你呢?”
佟秋雁乍惊乍喜,脸上带着想要贴近却又怕逾越、欲待拒绝可又怕被怪罪的神情,迟疑了一下才试探说,“……我,我也十七。”
“我四月的生辰。”
“我……腊月。”
“那我居长,少不得要叫你一声妹妹了。佟妹妹?”
“纪姨……纪姐姐?”
“嗳。”
纪氏呵呵掩帕而笑,脆生生答应了。佟秋雁低头,怯怯抿唇。
纪氏又说,“今天既然你来拜我,就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吧,你进府时间长,正好跟我说说府里的事。”
“多谢姐姐赐饭,不胜荣幸。只是……只是我还没去罗姨娘那边请安,要是吃了饭再去,恐怕……”
“哦,这也是,那罗氏性子有些古怪,别惹了她。”纪氏歪头想了想,“这样吧,改天什么时候我有空再叫你过来吃饭,你爱吃什么先告诉我,我叫人备着。”
佟秋雁站起来道谢,“姐姐预备什么都好,不拘吃什么,定然都香甜。”
纪氏哈哈地笑,“你可真会说话。”说着端了茶,“那么就不耽误你去罗氏那边了,什么时候有空你再过来,咱们姐妹好好说一会子话。”
“是,姐姐安坐,我先告辞了。”
佟秋雁福身退下,由丫鬟引着出去。门帘子一落,纪氏就吩咐陪嫁来的贴身丫鬟,“想办法打听打听她是什么路数,突然跑来套近乎,也不知道怀着哪样心思。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愿意伏低做小我就接着,只是她可别给我整幺蛾子,更别是蓝妃派来的,不然,我跟她没完!”
丫鬟就借着去厨房询问饭食的当口,跟府里杂役的丫鬟婆子往出套话,套完了,笑嘻嘻回去禀报主子。
“姨娘,您可别担心这佟氏是蓝妃派来的了。”便将佟秋雁姐妹俩怎么回事,如瑾又是怎么对待她们的详实说了一遍,听得纪氏吃惊。
“她竟然还有妹妹在府里,这倒稀奇了,之前我都没听说。”
“就是最近几天的事情,难怪咱们不知道。”
纪氏哈哈笑了两声,“她这是没了靠山,跑来投靠我呢,呵!只不过……我可不当那冤大头,自己还没站稳呢,作甚给她撑腰。等着吧,她要愿意当刀,我倒是不介意用一用,其他的,少在我身上寻便宜。”
却说佟秋雁从纪氏那里出来,几步就到了罗氏门口。两边院子相邻很近,罗氏早就听说她过来请安,早早让丫鬟堵在门里对她说:“佟姨娘的好意我们领了,不过我们姨娘正在休息,就不见您了,请回吧。”
佟秋雁赔笑:“那……我明日再来。”
“明日也不用来了,我们姨娘说,大家同住府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必特意走动请安,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就好,能帮的她一定帮,不能帮的,请姨娘不要勉强就是。”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让佟秋雁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不过丫鬟传完话关了院门就回去了,佟秋雁只得带了丫鬟回返。路过西芙院时,站在门口远处没进去,叫丫鬟去喊了佟秋水出来。
“姐,怎么不进去,外面冷风吹着不好。”佟秋水匆匆披了锦裘斗篷出来。
佟秋雁虚弱一笑:“祝姑娘她们不待见我,你和她们好好相处,我就不进去添乱了,免得她们也厌弃了你。”
“这是什么话,我们一家子姐妹,难道你不去她们就忘记我是你妹子了么?你就该常常过去走动,已经抬了姨娘,还怕她们做什么。”佟秋水说着拉了姐姐的手,讶道,“怎地这么冷,你方才去哪里了?”
就要把身上的锦裘脱给姐姐穿,看姐姐只穿了一见夹棉衣裳,心疼不已。
佟秋雁看着那秋香色锦绣辉煌的裘袄,金丝银线,花纹繁复,也不知是经过了多少人工才做成的,边缘风毛又出得极好,更不知所费几何。心中微涩,忍了,笑着说,“我不冷,手上凉是积年的毛病,身上是热乎的,你不用担心。”又把锦裘给妹妹裹上,“王爷赏给你的衣服,你就好好穿着,别动不动就要送人,倒让王爷不高兴。”
抬眼时又瞥到妹妹头上垂苏的珠钗,那珠子浑圆端正,一看就是上好的东西,忙将目光滑开,回答妹妹的问话,“我方才去给新进府的两位贵妾请安了。”
“她们?”佟秋水语气迟疑,停了一下才问,“姐姐见过她们了?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又有怎样的新人进府?想起自己不过是这府里微不足道的一个,佟秋水也暗笑怎地走到了这样一步。
佟秋雁让两人的丫鬟稍稍退避开,低声叹道:“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要紧,昨日进府两个新人,最后还是蓝妃留在了锦绣阁。”
佟秋水闻言,脸色亦是微黯。
复又想起无意中听院中小丫鬟们嚼的舌头,“姐,也许是王爷心烦吧。咱们府里不许人随便出门了,听说……是宫里的旨。”
佟秋雁头次听到这事,吃了一惊,“什么?真的?!”
“嗯,我们院子里有人打发婆子上街买吃食,到门口就被拦住了,听说宫里不下旨之前,这王府许进不许出。这样的时节,王爷怎么有心思理会新人,叫蓝妃在跟前陪着,也许是为了解闷吧。”虽然为自己不是那个解闷的人感到些微空落,但自己才进府几天,想想也就释然了。
“出了什么事!”佟秋雁关注的却是宫里。
“能有什么事,王爷那样的性子又能惹出什么大事,想必过几天就好了。”
佟秋雁却胆战心惊的,推说累了,就匆匆告别妹妹,回了自己的院子。试探着按照往常一样往府外传信,果然传不出去了,于是信了妹妹的话,越发提心吊胆。她可不像妹妹那么想得浅,皇子府被宫里下令许进不许出,弄不好就是大事。古往今来多少遭贬甚至殒命的皇子,都是由人身被控制开始的。
长平王一个游手好闲的皇子,即便最近开始发奋苦读甚至入阁听政,可二十多岁才开始努力,又能威胁到谁?怎么就陷进了这样的境地?
难道长平王府不是最安全的皇子府么?难道……以后出京就藩的过程也会有曲折么?
外面是什么形势了?
父亲在京里,一定多少知道一些事,可,府内府外消息往来不便,要怎样才能联系上他?
佟秋雁在屋中默坐许久,想来想去而不得法,眼看着天色已晚,掌灯时分了,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自己都这么着急,那么长平王……想必更急?
耳边响起离家是与父亲长谈,最后父亲说的话,“虽然凶险,也未必不是机会。”
她霍然而起,走到妆台边仔细理妆,将头发珠饰都收拾妥当,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适才去拜见两位贵妾,为了不扎眼,穿的是式样简单衣料普通的裙裳,这次么……
她翻开衣箱子,找了许久,比对半日,挑了一身能显出削肩细腰、双腿秀长的裙子,换上,整理好了,对镜看看无甚不妥,这才出门去往锦绣阁。
长平王正在内室,傍晚时分匆匆来了僚属,几个人正在相谈。
如瑾在自己院子待了一天,晚饭时过来和他一起吃的,之后还没走。长平王在里头说话,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她就在外面看内宅账目。案上堆了好多本账册子,她一本一本细细地看。
正看着,听人报说佟姨娘来了,随口就说:“打发走,这时候她来做什么,王爷没空,我也没心思见她。若她是来送什么东西讨好的,就留下,之后禀报王爷收了便是。”
吴竹春下去亲自打发,一会却返了上来,“主子,佟姨娘说有要事求见王爷,说是和咱们府上许进不许出的禁令有关的。”
禁令?她有什么事能和这个挂钩?
“让她上来。”如瑾撂下账本移步去了楼梯旁另外一边的屋子,跟内室隔得远些,免得被佟秋雁听到什么动静。
须臾佟秋雁轻步走上楼梯,被丫鬟引到偏间里,抬眼看看屋中没有长平王,依礼和如瑾请了安,“妾身来求见王爷,烦请蓝妃知会。”
“王爷现在没有空,你要说什么,先和我说也可。”
佟秋雁低头,“事关重大,妾身想和王爷当面说。”
如瑾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轻轻抬眼看她,“你说事关宫中禁令,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事能和外头局势相关?你若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让你去见王爷的。”
外头莫名难测的局面,长平王需要一心料理,岂能分神给内宅的鸡毛蒜皮?佟秋雁不说出个道道,只能将她此番举动当成争宠的手段了。这时候还来搅局,自然要给她一点教训,免得日后酿成大错。
佟秋雁闻言,沉默一会,提裙跪了下去,“请蓝妃通融。”
“这不是通融不通融的事情,你尽管说便是了,若真有用,我自会如你所愿,否则,你要知道在这种事上开玩笑的后果。自己掂量吧。”
“蓝妃!”佟秋雁抬头,痛心疾首的神情,“你我之间有嫌隙不假,你厌弃我也好,误会我也好,可在大事上,您不能因为一己之私,给王爷添乱啊!蓝妃,求您了!”
她的声音高起来。
锦绣阁虽然大,但所有房间都安静得很,她这么高声显然是想让长平王听见。
如瑾脸色微沉,“佟姨娘,上次我似乎说过,让你不要给我机会出手,你是在逼我么?”
“蓝妃,不是我逼您,是您在逼我。”佟秋雁含泪,“我是真的要帮王爷解决困境,您怎能横加拦阻,若是府里出事,咱们所有人一损俱损,您就不后悔吗?”
如瑾抬手吩咐吴竹春,“堵了她的嘴。”
吴竹春应声上前,动作极快,不等佟秋雁来得及反抗,已然掏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还反剪了她的双手。佟秋雁跪在地上杏眼圆睁,峨眉紧蹙,瞪着如瑾呜咽有声,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如瑾道:“不让你开口,不是怕你编排我什么,而是第一,王爷小憩不容人惊扰,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你口口声声说王爷有困,府中有事,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困什么事?宫里下旨有宫里的道理,你这样妄加揣测,除了为府里招祸,还有什么居心么?”
说着站起了身,走到厅堂那边去,“你就在这里安静候着吧,一会王爷若是愿意,自会见你。”
吴竹春就解了腰间一条绦带,将佟秋雁手脚都捆在了一起,不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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