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娘住的地方是王府内宅中路的正屋,因为庭中遍植木槿,名为舜华院。此时正值花期,张六娘一身粉玉色的衣裙往院子里一站,人面与花相交映,正是一景。
不过周围可没有观景的人,只有她随侍的丫鬟。
“王妃,午后暑热熬人,咱们屋去吧?”琅环见主子脸色不大好,细声劝说。
张六娘没理她,又站了一会,侧耳细听:“什么声音?”
有年轻女子的喧哗吵闹声传进院子,且越来越近,琅环冲小丫鬟使个眼色,打发人去查看。不过还没等那丫鬟走出去,大开的院门外已经出现了穿红着绿的一群女子。似乎是没想到舜华院这里会开着门,也没想到张六娘正站在院子里往外看,这群人瞥见正室王妃,叽叽喳喳的嬉闹声停了一下。
张六娘跟前的乳母章氏正陪在跟前,见了这情景,几步走到了门外,板了脸。
“各位姑娘,说话走路都要稳重端方,莫让人笑话。幸好王妃午睡起了,不然你们这样一吵,岂不惊了她?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不会安安静静的像个淑女样走路么?”
这群女子都是王府里没有名分的姬妾,还有几个是琴女舞女,章乳母认不全,但知道这府里除了自家主子就没有地位高的女人了,身为王妃的乳母,自然能对她们加以颜色。
众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有一个穿着蓝绫衫子的姑娘开口说:“这位妈妈午饭吃的什么,吃出好大的脾气来,下回再要教训我们劳烦想个好理由,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午睡,咱们王妃不至于这么喜欢睡觉吧?”
章乳母脸色铁青。
“你们懂不懂得上下尊卑,敢拿王妃说嘴。”
“我可没拿王妃说嘴,是您先提起她的,也是您说她日头西斜了还要午睡,关我们什么事。”蓝衫子姑娘眼皮一翻,伶牙俐齿的回嘴。
“你、你叫什么名字?”章乳母在安国公府是积年的老人,上下都给她几分薄面,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要在安国公府,这样顶撞她的人早就被管事妈妈们拖去打嘴了。
“你管我叫什么,不知道我是谁就胡乱耍脾气抖威风,你才来几天,府里的路还认不清呢吧?”
其他姑娘笑嘻嘻的看着两人打嘴仗,没人帮腔,也没人劝。
章乳母觉得这简直是要反天了,哪家的姬妾敢跟主母的嬷嬷这样说话。她觉得非得行家法立威不可。
张六娘带着丫鬟们走过来。她看看站在自家门前的十来个女子,发现大多都不认识,大婚的次日长平王曾召来几个姑娘给她请安问礼,想必那几个是府里地位较高的。听说还有许多女人,但她进府时候短,还没认全。
她看到人群中有一个见过的面孔,就冲着那人说:“你们要做什么?”
至于和章乳母拌嘴的那个姑娘,她没有给正眼,以她的身份,自不能降低姿态和无礼姬妾说话。
被问到的女子越众而出,梳着云顶髻,露出光洁宽阔的额头,一双大大的杏眼带着笑意,规规矩矩的福身行了个礼,回答说:“我们要去前头看蓝侧妃的嫁妆,听说有皇后娘娘特赐的大玻璃砖镜,大家去过个眼瘾。”
章乳母在一旁听得眼角直抽抽。
“祝姑娘,和王妃说话要自称婢妾。”她忍不住提醒。
刚才那个和她拌嘴的蓝衫子姑娘就说:“祝姐姐和王妃说话,你插什么嘴,有你说话的份么?”
章乳母狠狠咬牙才忍住了回嘴的冲动,她不能再跟这丫头对嘴了,太*份。她转头看向张六娘,示意其拿出主母的款来。
张六娘只当没看见她的眼神,瞥了那蓝衫姑娘一眼,问祝姑娘说:“这位是谁,性子很活泼。”
祝姑娘笑道:“是锦瑟院的窈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常被王爷称赞。”
原来是个琵琶女伶。
章乳母五内翻肠,自己竟被一个连婢女都不如的乐伎抢白了。
张六娘听了,只略略一点头,并没有追问窈娘对自己乳母不敬的事,只朝祝姑娘说:“那你们去吧。”
祝姑娘应了,拉起窈娘,招呼了众人朝外走。
章乳母发急,不过当着外人又不能驳回张六娘的吩咐,直等那群花红柳绿的姑娘绕过几丛花木看不见踪影了,才皱眉道:“王妃,您不能这么宽和,您才是这府里的正室主母,怎么能让她们在眼前对嘴对舌的叫嚣,尊卑都没了。以前这府里是没有女主人,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野惯了,您得把规矩一样一样的立起来才行,老这么乱下去哪里还像个王府了。您看那个琵琶女,见了您礼都不行一个,还有祝姑娘也是,跟您你来我去的成什么体统!”
“我心里有数,嬷嬷且别管了。”张六娘回身往院子里走。
章乳母觉得王妃一点都没数,跟在后头继续进言:“您是不是觉得她们在府里日子比您长,又受过宠,惩治她们怕王爷怪罪?这事您想左了,您是王妃,惩治谁不是您说了算,况且初来乍到,您得立威站住脚,以后才能辖制众人。您要是不想让人说严苛,老身替您办了就是。府里女人再多,您恩威并施,分拨亲疏,理顺了也不是难事。您现在只需要将满府里的人都见一见,然后慢慢调理,到时候……”
“嬷嬷别说了,我渴了,去端茶来吧。”
张六娘打断了乳母的喋喋不休。
当着琅环几个的面,章乳母觉得面子上有些下不来。香缕主动去端了茶过来,递给章乳母。章乳母看看张六娘的脸色,知道不宜再劝,奉了茶,安静站到了一边,暗自琢磨是不是要回去找太太说说,不能任着主子这样下去。
张六娘坐到了回廊的美人靠上,对着日头下的花影默默不语。
府中女人们热热闹闹的去看嫁妆,她怎能毫无芥蒂?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们大大咧咧的打她门前过,嘻嘻哈哈的吵闹,当面说什么皇后赏赐的大镜子,一举一动都在打她的脸。
她是正室,侧室的嫁妆进门,也该由她亲自过目,这群女人却等不及嫁妆进内宅,火急火燎的就要跑去前头看,成什么事了。
而且皇后是她的亲姑姑,给别人的赏赐比给她的那份还多,祝姑娘当面提起来,不是在笑话她么?
她才过门几天,受这样的气,怎么可能不窝心,怎么不想行使主母的权力!
可是她能么,敢么?夫君连续几夜和她同屋分床,她睡了两晚的椅子,第三天才有了一张卧榻。她算什么主母。
……那你们去吧。
她只能由着姬妾女伶们随心所欲。
什么时候她才能威严端肃的说一句,都给我站住,哪儿也不许去!
……
如瑾在嫁妆出门之后才听说刘府运来五车东西。
她顿感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啊,定是怕她阻拦,刘家伯父伯母才闹了这么一出,哄着糊涂的蓝泽收了东西。
怪就怪晋王旧宅太大了,她在内宅最里头待着,听到前头的消息都要隔一段时间,拦都拦不及。
待拿到了那五车东西的清单,如瑾更是头疼,林林总总的用具摆设大件小件,算下来怕不要两三万银子?这人情可让她怎么还。
赶紧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信件送去了刘府,对刘衡海夫妇表达了深深的感激。除了感谢其他的话也不能说了,东西都收了,还推辞个什么劲儿,唯有暗自下决心日后寻机还了这份情意。
有了这笔人情债,她更加期盼着绣品铺子能早日开起来。
大江大河也是一滴一滴的水汇聚而成,铺子虽小,好歹是个起步。
那个彭进财办事的速度很快,这没几天,就将那天商量的人事都做了些眉目出来。彭母来见贺姨娘,带来了街坊妇人们的绣品样子,并伙计和采买的候选名录,清清楚楚标识着每个人的来历能力家庭状况等等,可以看出彭进财做事的细心周到。
如瑾将绣品样子交给谷妈妈和寒芳去挑选,自己握着伙计名录细看,没有挑拣,直接让彭母带回话给彭进财。
“我没见过这些人,所以让他忖量着挑吧,有事我只找他。另外,待客卖东西的伙计最好找女的,谁家有可以出来抛头露面又能说会道的妇人,本分的,懂绣活的,招到店里去做事,月钱可以给高一点。我这边就去一个采买的小三子,其余事就不管了。”
寒芳那边挑了八个绣品样子,彭母就带着回去了。
铺面还没找好,这急不来,得找合适的才行。进货也要等搭船那家启程,时间仓促,在出嫁之前如瑾是看不到铺子开张了。
她叫来寒芳,将开铺子的事透露给了她:“你来做我的挑梁绣娘,以后定花式出样品,指导其他绣娘手艺,都要一力承担。”
寒芳又惊又喜,有点茫然,“姑娘我……行吗?”
“怎么不行,这铺子伺候的是平头百姓,前阵子我买回来的绣品你不也看见了,都是这等铺子里的东西,手艺和你差得多了。你来挑梁,绰绰有余。”
谷妈妈闻讯后很是高兴,热络的劝寒芳:“你就答应了姑娘,你不行,还有我呢。我绣布了了,指点你们还是可以的。”
如瑾就说:“您老不说我也要请您的。”
谷妈妈呵呵的笑,似是十分开心徒弟有了这份前程。
如瑾和府里管事们打了招呼,说以后谷妈妈和寒芳是伺候她的专职绣娘,一概差事不应,只专心刺绣,若是上街去买针线布料,或者找其他绣娘切磋技艺,谁也不准拦阻。
临出嫁的头一天,蓝泽在府里摆宴请客。
如今蓝家不同往日,王韦录倒了,又和皇家攀了亲,大小京官们不管私下里如何,明里都给了一些面子。有应邀来赴宴随礼的,也有自己不来只打发了下人来送礼的,场面不算太热闹,但外院水榭里也摆了三五桌酒席,觥筹交错,算是过得去了。蓝泽头上勒着药带子穿梭在宾客之中提酒,神采飞扬。
内宅里,没有官宦女眷前来,大家都是送的贺礼,隆重一些的遣了年长的嬷嬷过来道贺。这也难怪,蓝家自从入京后跟谁也没深厚来往过,这次如瑾许的只是长平王,又不是永安王那种名声才干都不错的皇子,而且上头还有安国公府压着,官太太们不便热络前来祝贺,不缺礼就够了。
秦氏对于能否和官眷们走动不太在意,上午打发了几家派来的嬷嬷之后,下午在内宅里摆了酒宴,让阖府婆子丫鬟都轮流来吃酒。一来是对众人的犒赏,大家同喜,二来也是给女儿出嫁暖场,临嫁之前没有一场热闹的摆宴,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
唯一的亲戚刘家这日正在给旧宅的主屋上梁,一团忙乱,所以也只打发了家人来道贺。没有外人,蓝府的仆婢们团团做了极大桌,没上没下的行起酒令,倒也热闹得紧。
秦氏邀了贺姨娘,和孙妈妈几个陪着女儿在屋里吃酒,楼下院子里传来仆婢们笑闹的声音。“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贺姨娘笑叹。
秦氏饮的是果子酒,一坛子下去都不会醉的,但她喝了一杯酒就开始含泪。
贺姨娘赶紧说:“太太这是舍不得姑娘,在跟前养了十几年,眼看着姑娘从一点点长成这么大,要嫁到别人家去了,怎么能不心疼呢。”
秦氏拿帕子擦眼睛,自己笑话自己,“看我,好好的日子添晦气。来,瑾儿多吃点,都是你爱吃的菜食,以后要是馋了就回家来吃。”
孙妈妈将醋鱼、金丝果子等等布到如瑾的盘子里,满满堆了老高。
如瑾很明白母亲除了舍不得,更多是对自己的担忧。只是此时此刻,提那些没用且伤神,不如只做不知。她笑着吃东西,也给母亲等人倒酒布菜,贺姨娘在一旁帮衬凑趣,渐渐缓和了气氛。
小囡囡坐在乳娘怀里,对着满桌子好吃的流口水,不时啊啊的叫上两声,偶尔还露出生气的模样,似是对大家吃好菜而她只能喝奶饮粥表示不满,逗得屋里人全都好笑。
蓝如琳突然来了。
还带来了少爷蓝琨。她牵着蓝琨的手昂着头穿过院子里的酒席,在丫鬟婆子们纳罕的目光中坦然进了秦氏的屋子。
照看蓝琨的品霞跟在后头,一脸无奈。
“大姐姐的好日子,我们来敬酒。”蓝如琳依然是一身扎眼的红衫红裙,头上簪钗也都是珊瑚的,从头红到脚。
她径自走到桌边拿起了酒壶,拿了一个备用的空杯子倒满,朝如瑾咧嘴一笑。
“大姐,祝你以后进了王府,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八岁大的蓝琨跟在她身边,童稚的声音也跟着说:“祝大姐当侧妃顺心遂意。”
贺姨娘皱眉,孙妈妈皱眉,满屋子人看着她们没有高兴的。这哪是来祝贺,是找气来了。
明知道如瑾是侧室,蓝如琳还要穿着大红跑来,蓝琨那“侧妃”二字咬的可真重。
秦氏看着庶子庶女,招手让人在席上添了椅子,“坐。”
蓝如琳拉着蓝琨顺顺当当坐下,左右看看席上的人,笑说:“咱家什么时候改的规矩,主子奴才能同席了?母亲,您眼睛红着,想是哭过?放心,大姐她自幼比我们强,不会像我们一样没有好下场的。被赐死,被休弃,她都沾不上边儿。”
秦氏清冷的瞅她:“你是来恭贺的?”
“那是当然,我就是来恭贺大姐新婚之喜。”蓝如琳晃晃头,耳坠子左右乱颤,“说起来叫大姐还真有点不习惯,一这么叫,就想起原来的大姐。可惜她尸骨早寒透了。”
秦氏将手中筷子放了下去,抬起脸,吩咐孙妈妈:“去请家法来。”
孙妈妈起身就走,须臾带了一个粗壮的婆子进来,手里捧着盛放竹板的托盘。
蓝琨年纪小,明显露了慌张,蓝如琳说:“怎么,大喜的日子我来给嫡姐道贺,太太要打我?这是哪门子家法。”
秦氏说:“就是我的家法。打吧,带到院子里去打,让大家看着。”
“你……你敢!”蓝如琳蹭的站了起来,可是为时已晚,那粗壮婆子上来就反剪了她的双臂,丝毫不费力气拖着她去了院子。
满院子吃酒的仆婢们都停了手,纷纷站起来避到一边,有吃多了酒浑噩糊涂的还大着舌头问是怎么回事,旁边的人将之拽起来解释几句,那人就拍手。
“打吧,打得好,这五姑……哦不,这三姑奶奶早就该打了,我看着都觉得腻歪。”说着还要去帮手,被边上人连忙按住了。
秦氏和如瑾站在窗下往下看,还让品霞带了蓝琨扒窗子瞅着。
孙妈妈又叫来两个婆子将蓝如琳按在春凳上,沉着脸问她:“三姑娘自己挑,是打手还是打身子?”
蓝如琳张口就骂:“你这老乞婆子,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你算个什么东……”
孙妈妈拽过她的手,一板子毫不犹豫落了下去。
蓝如琳大叫,疼得眼泪乱掉,嘴里却还不依不饶的骂人。孙妈妈就一板子一板子的打,三下,五下,*下……
蓝如琳的叫骂渐渐停了,只剩了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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