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最易犯困,何况又是容易神思倦怠的早春时节。此时已过正午,襄国侯府东西两院各房尽是一片肃静,大家都在歇午,仅剩的当值奴仆们也都各自寻了角落打盹,借主子午睡的时候偷些懒。
然而西府后园的梨雪居之中,却人人精神紧绷,没有一个仆妇敢去歇觉。
二十来个丫鬟婆子全都静静立在院中央,屏气敛息垂手站着,连一个交头接耳的都没有,一扫早间的懒散惫怠之气。
廊下放着一张莲纹锦袄软椅,设着厚厚的四方短引枕及锦边弹墨靠背,蓝如瑾倚坐其上,半合双目,以手支额斜靠着,默默打量众人。
大大小小通共这些人,便是她院子里所有的奴婢。幸亏她自幼不爱人多,这些年零零散散的打发了不少人出去,否则此时人还要多上一半。比如和她一样的嫡出小姐,蓝如璇身边就有一个乳母嬷嬷,四个教引嬷嬷,一二等丫鬟各二,再加上若干低等丫头婆子,满院子都是人。
这是襄国侯府多年留下的排场,虽是中间因坏事败落过,但这些年一一恢复起来,也蓄养起了好大一批奴婢。人多了事便多,近年来府中大事没有但小事不断,自有管家人不力的原因,也更有人员冗杂的缘故。
府中别处她管不了,但自己院子里务必要清净。
若蓝老太太不派如意过来,她还得求她老人家指个得脸的人过来帮衬,可巧派来了,再不用她多费口舌。
南山居里嬷嬷辈自不必说,都是府里多年的老人,而丫鬟一辈则以吉祥和如意为尊,两人都是自幼跟着老太太被其调教起来的,如今管着老太太贴身服侍之事,位份极高,连太太辈的都不敢跟她们摆主子排场,遑论仆役。
于是自回了梨雪居,用饭用药之后,蓝如瑾便假托头疼无法安眠,将午觉推了,只和如意闲话。一时又说起院中风气不正,偷懒奸猾之辈颇多,说得头越发疼起来,求如意帮她管管这些人。
如意素来是谨慎人,虽在蓝老太太身边伺候,但从不仗势欺人,只管一心服侍主子,连老太太屋里许多事也都不太做主,只让吉祥去管。
此时听了蓝如瑾的话,她便温和笑道:“姑娘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平日里服侍老太太,最多只吩咐底下小丫头们做些零活,哪里懂管辖仆妇的事情呢。何况现今府里由二太太管着,令行禁止无敢不从的,姑娘不如等精神好点了,去求二太太派人来管吧。”
如意所说二太太便是东府婶娘张氏,蓝如瑾怎肯让她沾身。刚才张氏倒是打发了几个婆子来梨雪居伺候,都被蓝如瑾以人多怕吵为由遣走了。
听如意这么说,蓝如瑾叹道:“让姐姐一一调教她们,我心里倒是想呢,只怕姐姐没这个工夫。如今也不用姐姐怎样,只趁着姐姐在时,她们还有个怕处,我狐假虎威发号施令罢了。否则姐姐一走,我自己管不住她们,院子里便又乱了,到时她们该怎样还怎样,难道我还能再舍了脸去跪求祖母不成,那我这侯门小姐的脸也算是丢尽了。只求姐姐疼我,帮我一回,等我好了,必定好好答谢姐姐。”
说着,便要起身来给如意行礼,如意连忙扶住,急道:“姑娘千万别这样,折煞奴婢了!”
蓝如瑾脸色苍白,气息不稳,一头乌发早已拆开披散着,更衬得整个人纤巧单薄,盈盈可怜。
如意叹道:“姑娘是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小姐,怎地就被这起人欺负至此。说什么‘狐假虎威’,难道奴婢比姑娘还有脸面不成?奴婢说句不中听的,都是姑娘平日只顾读书,将这些人纵容惯了,如今正该拿出些气派来,让她们知道主仆尊卑才好。”
蓝如瑾只捉着她袖子哀求:“只求姐姐帮我。”
“也罢。”如意知道老太太遣她过来,也有镇压梨雪居仆婢的意思,见蓝如瑾如此恳切便答应了。只是又不放心,因问道,“姑娘先躺一会,养好精神再说这些事如何?”
蓝如瑾摇头:“无妨,就现在吧。姐姐事忙,此间事了还得回老太太的话,我现下精神还好,就不耽误姐姐了。红橘,去将院中人都传来,着她们院里站着。”
红橘自从听了范嬷嬷被撵的风声就知事不好,见如意来了梨雪居,她便殷殷勤勤小心伺候,生怕蓝如瑾拿她作伐。此时听见吩咐,连忙行礼应了出去,飞速将院中一众奴婢叫到正房前规规矩矩站好。
蓝如瑾便命人在廊下设了软椅坐着,只留如意立于她身边。
一时又吩咐碧桃和翠儿两个将院门大开,两人分立门口左右。这是蓝如瑾防止门外有人偷听的法子,让两个有隙的人监看也是为了她们互相监督,谁也不会徇私让外人接近门口。
排场已足,她却不忙说话,只管半倚着四方引枕默坐,半开双目打量众人。
午后温热,日光穿过廊檐照着她纤瘦的身子,在青瓷铺成的地上投下淡墨写意一样的影子。
蓝如瑾散开的长发蜿蜒宛转,水一般铺泻于碧色莲裙,直垂到绣着素雅兰纹的裙角。午后阳光在她身上笼起淡淡暖光,可那一双半开的眸子,却冷如冰霜,转到哪里,都让人激灵灵打个冷战。
一众丫鬟婆子油滑惯了,先还探头探脑,眼睛骨碌碌乱瞟,可一一对上那双冷意沁人的乌眸,无不心中发颤,惶惶垂目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拿眼乱看。
渐渐的院中鸦雀不闻,仆婢们连喘息都压得低低的,生怕气息粗了惹主子注意。
这是梨雪居从未有过的景象。
蓝如瑾面色清冷,只管默默打量众人,将她们头上插戴的物件一一看在眼里——原来,她这院子里很有一些体面人呢。
又默不作声看了一会,见底下人谨小慎微站了半日,十分规矩,她方点了两个插金钗的婆子并一个戴松石耳环的丫头出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
三人连忙回答,这个说是洒扫的,那个说是管花木的,还有看炉子喂鸟的。
蓝如瑾暗自冷笑,杂役婆子月钱很少,在府里很是卑贱,哪里有钱插金戴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