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一个形式马上就要逆转、胜利女神即将让天平偏向雅克的那一方的时候,从半空里传来个声音,气喘吁吁地也掩饰不了其中的喜悦与焦急:
“青歌!青歌!少君侯!”
青歌和奥菲莉亚两人同时僵住了,年轻的法师迅速打出最后几个繁复的手印,所有的雷电顿时消弭无踪,以免伤到空中的那个趴在一只泥土构成的大鸟背上的黑发姑娘:
“诸神在上,你到底是怎么跑进来的!!”
那只泥土凝成的大鹏在雷电停止了的下一秒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地面,正当青歌觉得“真没眼看了这个傻姑娘一定会撞在地上的吧”的时候,那只鸟,就以一种无比精妙、分毫不差的角度,掠过地面,泥土构成的羽翼从奥菲和青歌两人的脚下数米处开始分崩离析,却又在鸟身与她们平行了的时候,迅速从两人脚下凝聚起了新的更宽大的羽翼,将三个人外加一具尸体的重量稳稳地负在了半边羽翼上!
这时青歌才从刚看到华色的惊喜与怒气中缓过神,随即几乎要扑倒华色身上了,恨不得狠狠地一口叼住她软软的、尚带着婴儿肥的脸蛋:
“你好大的胆子啊华色!!”
黑发少女单手握紧了青歌的衣角,向来温温软软的眼睛里倒映着雅克漫天的恢弘星云,另一只手艰难地从青歌手里挣脱出来,抽出袖口的手帕,认认真真地、艰难地将沾了土的那一边折进去,随即用尚且干净的那个地方擦了擦青歌脸上那一滴不知何时溅上去的鲜血:
“少君侯,我看您好像很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青歌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心累过,就好像蓄力已久的拳头一拳打进了软绵绵的棉花里,完全无法着力,心里有火都发不出:
“你————”
“少君侯!!”华色提高了声音,她那向来带着点西南口音的、咬字模糊,可是又因为元音十分柔和清楚而带了温良和从容意味的声音一拔高,就生生地有了种说一不二、不容辩驳的气势:
“您说过要与我同生共死的!您说过‘不离不弃、誓约忠诚’的!”
她好像更委屈了,连说出来的话都带了鼻音,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的样子:
“您这是不要我了么?!”
青歌当即便楞在原地!是的,没错,在她们初识不久,签订了主仆契约的那个夜晚,她的确是对华色说过,你要对我“不离不弃,誓约忠诚”的!
可是那只是一纸条约!那只是一张纸,一张具有一定约束力的纸而已!大多数仆人都只是将那张纸上提及的伺候主人衣食起居等方面执行的一丝不苟,可以说,完全没有人能真正做到“生死不离,绝对忠诚”的!
谁会为了一纸绝对不公正的契约而将自己的命白白搭上去?谁会为了高高在上的主人而将自己置身于险地?因此各大世家如此青睐家养的侍从的原因也就很明白了,只有真正养在身边的,背叛几率才小一点,才能切实地让他们对自己愚忠!
向来秉持着公正与正确的少君侯,自然不需要这种盲目的效忠与人命为代价的保护,她向来都是独身前行,枫木法杖所过之处,除了海清河晏、正气凛然,便只有她独身一人的背影了,即使是和她有过五年婚约、相伴十载的塔斯克,也终究未能进入她的领地半分!
然后就在今天,这个傻乎乎地、说着“生死不离,誓约忠诚”的少女,就在这一瞬间触摸到了青歌的内心,然后环抱住了这个向来以严厉与高傲对待外人的丽色逼人的少君侯,心里满溢的柔软几乎要决了心堤——
啊啊,少君侯青歌的怀抱,和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也没什么两样啊,也是一样的柔软,甚至更清瘦一些,更单薄一些……
青歌,你就不会累吗?有没有人能让你停下勉力前行的脚步,让你有一个能够栖息的港湾?有没有人能让你卸下心底铠甲,展现那一片最澄澈最不设防的柔软?
巨大的土之鹏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真言镇上空飞过,将他们身后那一地的狼藉与废墟,那一片还有烈火燃烧着的、布满了焦黑痕迹的土地迅速抛在了身后,向着奥斯曼*撤退的地方飞去。
奥菲莉亚将凯撒拽下了鸟背,解开他身上的布包,浑不顾自己衣衫不整,浑身泥土与血迹地对迎上来的玛丽·布莱特道:
“我们从真言镇抢回了戈林法师的遗体,费南多元帅在哪里?我们要见他!”
“元帅在中军帐里面,斯佩德阁下,请随我来!”
青歌本来想一回来就拽着华色回去好好商讨商讨“一个药剂师就应该呆在后方好好做你的后勤绝不能以身犯险”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与必要性的,结果谁知奥菲莉亚一回去就将凯撒扔在了地上不管不问,对于这么一个素来自持的刀客来说,这种行为堪称无礼了,青歌只好担起了照顾凯撒的重任,将他半背半扶进了药剂师们的营帐,向药剂师们讨了些疗伤和补血的药剂给他灌了下去,顺便又要了点消炎止痛的药剂给华色,即使青书大公那小半颗药丸有奇效,她也不敢托大地将华色就这么放着不管。
然后在她起身欲离去之时,凯撒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紫色的眼睛里,好似有滔天的怒火,又好像是一片荒芜的、毫无人气的万里冰原:
“青歌……老师死了。”
说罢,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蜷起了身子,发出负伤的猛兽一样的低吼。声音嘶哑得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咳血。
这个向来风度翩翩的年轻的黄金领主,自诩为天底下第一聪明人的青年,终于在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能依靠的长者之后,从那场华美的梦里醒来了。
——原来他从不比别人清醒几分。
青歌看着凯撒无声颤抖却始终未能落下一滴泪的样子,平平淡淡地开了口:
“痛么,奥罗少君侯。”
凯撒根本无法开口,只是发出无声的哽咽与无泪的痛哭,咬着枕巾点头。
青歌端起为华色拿的药剂向帐篷外走去,一边轻声道:“当年父亲被我亲手推上绞刑架的时候,我心里大概也就觉得这么痛了。”
她不是在博取同情,更不是在羞辱凯撒,只是这么无悲无喜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撑过去,就好了。”
说完,青歌打起了帘子,向着等候在外面、满脸疲倦的华色咬牙切齿地露出了一个甜蜜蜜的笑容:“好了亲爱的华色,咱们来说说你的事情吧——”
“诶哟,疼。”华色坐在铺了简陋的毯子的地上,对着青歌泪眼汪汪地抱怨:“好疼啊,少君侯——”
“疼你也得忍着!”青歌嘴上凶得要命,手下的动作却更是轻柔了几分,将华色刚刚又裂开了的伤口清洗干净,然而越洗她的鼻子就越酸,几乎要哭出来了:“这种事情……根本不用你们这些一点战斗力都没有的人去做!你这样弄得我、弄得我就好像失职了,没能护住你一样——你干什么?”
华色将沿途偷偷摘下的一朵粉白色的曼陀龙骨别进青歌发里,额头轻轻抵在她的头上,语含笑意地轻声道:
“可是,一想到我能救了您,这次的救援与鲁莽对您有着切实的帮助,我的心里……”
“就开心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公元415年,绿野皇后出兵平定大绿潮,拱卫边疆,失败、帝国第一法师戈林身殒真言镇,青歌少君侯并娜塔莉亚遗孤,奥菲莉亚·斯佩德勇夺戈林法师遗躯,避开大绿潮总流,以尽可能小的损失将奥斯曼*和皇家学院应征前去的学生们带回了皇城。
这次出征可以说是这一任的少君侯们几乎最失败、最狼狈的一次,与他们日后赫赫的战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人无数次猜想道,或许是这一次的失败与耻辱,才让这些年纪尚轻的少君侯们有了日后的刚介风骨与不折的脊梁。可以说,这一任的少君侯,是奥斯曼帝国史上最年少有为、也最命途多舛的一批了。尽管他们成功保全了戈林法师的遗体,避开了绿潮,然而这仍旧未能掩盖这次出征其实并未有什么成效——可以说,无功亦无过的事实。
青歌策马离开营地的那一瞬间,紧紧抿着唇回望了一眼隐没在黛翠色山峦中的真言镇。她在心底暗暗发誓——
有朝一日,待我修成法圣,卷土重来,一雪今日之耻,管教你什么阴阳手,什么行政官与死灵铁甲卫,都只能在我手下讨一个有去无回!
你们不需要了解我,亦不需要同情我。我的身后没有任何伙伴,我将在这条路上独行至死。荆棘遍地的痛苦我一人承受,为的就是你们的康庄坦途。所以,后来者,你们只需要踩着我的脚印前行就好。
有朝一日若你抵达了我的未竟之途终焉,那么首先我要祝贺你,你已经达到了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能窥探丝毫的神域。然后走下去,孩子,你注定比我站得高,看得远。在抬起你的脚进行不知终点在何处的征途之前,请为我的丰功伟绩献上一束曼陀龙骨。
皇城,帝都。我生长于斯,终老于斯,歌于斯,哭于斯。一路踽踽行来三十余载,最后悔的便是没能在抵达根源之前再一次握住你的手。谁为我起了塔,谁为我立碑作传,谁把我的传奇吟唱在大陆的每个角落,谁的骨与血深埋我神像底。
我下来了,我来了,我是不是来迟了?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啊,华色。
我们未成法师,先成人。
——奥斯曼帝国第三十五位法圣,御封殿前大公,赤焰之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