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桌即为修罗场。
这是迈进门的斯佩德副官在看到桌上的架势的时候,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的一句话。
两国使臣两两对坐,壁垒分明,一边是绿野华色为首的雅克,绿野鸿影坐于下手,另一边是奥菲莉亚·斯佩德为首的奥斯曼,赤焰法神青歌的唯一爱徒西泽尔则坐在了副手的位置。
——等等,本场战役的决定性制胜力量赤焰法神去了哪里?
而抱有这个问题的明显不止他一个人,金纱覆面的帝君抬了抬手,成功地制止住了雅克一方的窃窃私语声后,才含笑对着奥菲莉亚问道:“敢问铁血之王斯佩德,那位无冕之王身在何处呢?”
“本帝君亲自前来和谈,奥斯曼双王中的另一位却对我避而不见,这似乎……不太好吧?”
然而奥菲莉亚却生生地抑制住了自己蓬勃的怒气,对着绿野华色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您说的十分在理,既然雅克都主动投降,前来和谈了,本王还继续屈尊纡贵前来似乎真的有些不妥呢。”
目光对视,电闪雷鸣,火花四溅。
斯佩德副官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是和稀泥的命了,正准备任劳任怨地上前去将这两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最高统治者拉开的时候,就听见西泽尔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枚白玉章,温声对奥斯曼女皇和雅克帝君道:
“诸位,老师派我前来为斯佩德女皇掠阵,并赐我火焰之印,见物如见人。”
绿野华色在看到那枚印章的时候,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的眼眶蓦地就红了。
她蛰伏于青族多年,在相思长廊前不知道走过了几百次,自然也认得那枚印章取材自哪里——
奥斯曼帝国,青之一族闻名于全欧诺塔大陆的美景,相思长廊。
白玉长廊九重连环,紫藤如瀑常年不败,就这样被……砸毁了?
她低声自语道:“青歌,你为什么就不肯成全我啊。”
奥菲莉亚细眉一挑,喝道:“雅克帝君请慎言,我国青歌大公向来洁身自好,从无婚配,哪里来的什么成全不成全?”
“就算帝君倾慕我国大公多年不敢言,说话前也要好好考虑考虑,别坏了大公多年清誉!”
关于赤焰之青歌的话题就此被奥菲莉亚一声断喝拉下帷幕,两国和谈正式开始,雅克无条件投降。正当绿野华色与奥菲莉亚针尖麦芒,互不相让半分的时候,在遥远的丽都,青歌的法师塔遗址上,有一座丰碑正在被缓缓立起。
红衣红发的女子身形已经消瘦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然而她浑似未觉般,倒转龙骨法杖,将那些名字一笔一画地铭刻在了白玉石碑上——
奥菲莉亚·斯佩德,苏珊·斯佩德,凯撒·奥罗,塔斯克·马尔斯。
那些明亮的淡金色光芒在从她的杖端流泻出来的一瞬间便化作了无数形体古朴的墨色文字,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乱的前因后果,一一用最为简洁的语言铭刻其上:
生逢盛世,死于乱秋,青山埋骨,忠名长久。荧惑守心之年,祸起萧墙之间。八年长战复长安,廿载相欺复相瞒。家国终定,盛世太平。幸赖诸君大义,成全不才虚名。青歌戴罪长顿首,予我毕生挚友。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她瘦削的身形终于还是晃了几晃,一口暗沉沉的铁锈色的血咳在掌心,她皱了皱眉,从袖中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擦了干净,轻声道:
“不行……时间不够用,来不及了。”
跟在她身旁的一位高阶法师对青歌的崇拜简直到了无脑粉的地步,听到她这么说,赶忙急急发问:“大公,是我们动作慢了,耽误您了吗?”
青歌摇摇头,安慰她道:“没有,你们做得很好。”
“是我自己出问题了。”
雅克共和国向奥斯曼帝国无条件投降的前一天,西泽尔终于成功地请了个大长假,想回极北荒漠把玛丽接到皇城的,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迈入了传送法阵的前一刻,伴着激越的凤鸣声,他就被一只火凤凰叼着领子揪了出来:
“老师,您找我?”
青歌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无法睁眼说瞎话地传达玛丽的遗言,只得如实相告:
“西泽尔,玛丽死了。”
看着年轻人的脸一瞬间血色尽褪,青歌费了好大劲将接下来的话补完:
“她是为了救我死的……如果你怪我……”
“老师。”西泽尔踉踉跄跄拄剑跪倒在地,声音里都带了哽咽的意味:
“我不懂啊,为什么要打仗呢?”
“我们只是平民,不懂什么国家利益,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交际,我们只是想好好活下去……雅克求和之后,我们就可以不用打仗了吧?”
青歌沉默地看着他哭了好久后,才将一只手虚虚按在他的头顶,轻声道:
“既然是你的恳求,那么我允许。”
“西泽尔,我赐予你和你的后代以永恒的和平,除我本人外,任何人无法将你们再次卷入战火,然而你要知道……”
“很多时候我们退无可退,便只能向前,唯有刀与剑,可守护爱与美啊。”
公元429年,赤焰法神将“永恒的和平”的祝福赐予其唯一爱徒西泽尔,赐姓“皮尔斯”,意味“和平”。
同年年末,赤焰法神撰写《根源与世界》一书,将《魔法与根源》中的疏漏之处尽数补全,《火之灵》将她毕生所创咒术尽数记载于其上,《药剂与法术的结合与改良》一书上,那个曾经挽救了无数人性命的改良药剂配方赫然在目。
公元430年,赤焰之青歌因干涉人类世界,违背神灵之矩,自请性命相抵,进入灵魂之流前去转生,西泽尔·皮尔斯受封三军总督伊,与奥菲莉亚·斯佩德共商国是。
整座宫殿在这几天全都被用素白的丝绸装饰了起来,奥菲莉亚摒退了所有的侍女,拉住青歌的手哽咽道:
“挚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代你传达好不好?”
青歌含着笑闭上了翠绿的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奥菲,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薪火相传,千秋万代,我做到了,心系家国,胸怀天下,我也做到了,想来我这一生,除了无人与我白首偕老之外,还是很圆满、很成功的。”
奥菲莉亚听闻此言,神魂动荡之下,不由得流下一滴泪来,她怔怔地拉着青歌的手,轻声自言自语道:
“你这……傻得要命,还算什么圆满。”
青歌觉得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都充盈了,她反握住奥菲莉亚的手劝道:“奥菲你别老哭啦,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斯佩德女皇呢,再哭哭啼啼地让人看去多不好?”
奥菲莉亚置若罔闻,眼泪越流越多,打湿了她锦绣的长裙与胸花别针:
“青歌……青歌啊,你怎么这么傻。”
青歌又叫了她几声,发现她完全没有停止哭泣的迹象,只好伸出手去为她擦一擦眼泪——
然后她就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奥菲莉亚的脸颊,完全没有受到一点儿阻拦。
这个时候,她的心里才有一种真正的对人间的不舍:
原来我……真的要死了啊。
身为法神的她肆意干扰了两国之间的战争,如果不能遵守逾矩必罚的规则,不用性命相抵的话,那她辛辛苦苦过了傲慢原罪门,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啊,和那些昔年的旧神灵们有什么区别?
她拍了拍奥菲莉亚的头,笑道:“挚友,我真的走了啊。”
奥菲莉亚在失去真言口后,自然而然地就失去了青歌赐予她的法师之眸的祝福,也就无法看见,那璀璨的灵魂之流蓦地从千丈深的地下狂涌而出,将赤焰法圣明亮的灵魂携带而走,浩浩荡荡前去灵魂之海的壮阔景象了。
而此刻展现在青歌面前的,却与传统的转生之路完全不同。
一条道路上有着的,是过去的她和华色,还有绿野青岚,奥菲莉亚·斯佩德,苏珊·斯佩德,凯撒·奥罗等人,正笑意盈盈地对她招着手,让她过去一同并肩同行,另一边则是空洞的黑暗,就好像一只巨兽潜伏在深处向她张开了嘴似的,十分骇人。
一边是扭转时间,滞留此世,一边是未知的将来。
看来根源还是没死心啊。青歌一边这么想,一边难得放柔了语气道:
“欧诺塔大陆无需神灵,根源啊,你不必再费什么心思诱惑我了。”
青歌话音刚落,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条什么都没有的,虚无而空洞的道路,而在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明显的感觉到,由“青歌”此人而生的种种背负的责任与感情都被剥离而去,却还在心头最中间上留了个名字:
华色。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心上那一抹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去的痕迹,突然就笑了起来:
“……好吧,看来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那么咱们就来世再见吧?”
宫闱中,找到了青歌留下的那一封还没来得及烧掉的遗书的奥菲莉亚终于哭出了声,抛弃了所有的风度,像个孩子一样嚎啕了起来。
【实不相瞒,我自从来到帝都的这一刻就十分、十分地不喜欢这里。
阴沉的天空,高耸的城楼,拥挤的人群,哦还有那乱到要死的治安,天知道这里是怎么被称为法师的天堂的。
可是我就是这么喜欢这里,亦或者换个方式说,我因为很多人而喜欢这里。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踽踽独行人间三十余年,最后悔的,便是未能在抵达根源后再一次握紧她的手,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东西突然都不重要了。
成神的不该是我,不应是我,因为我的成功的果实,是借着无数人之手而从名为困苦与动乱的树上摘下的。后来者,请在为我立碑作传的时候增添上这些名字:
奥菲莉亚·斯佩德,苏珊·斯佩德,凯撒·奥罗,塔斯克,马尔斯。
诸位挚友拼却魂魄之力为我推开七扇原罪门,无以为报,唯有为诸位立碑作传,青史留名。
正在阅读这本手札的后来者,恭喜你,其实你正在看着的是一位法神的遗书。我是赤焰之青歌,奥斯曼的无冕之王,三军总督伊,青族族长,御封殿前大公,在绿野乱政的年代里即位过的少君侯。
我撰写的《根源与世界》一书将《魔法与根源》中的疏漏之处已尽数补全,《火之灵》将我毕生所学,独家所创咒术尽数记载,《药剂与法术的结合与改良》一书上,已记载我所知的所有药剂配方。
后来者,我毕生所学尽托于此,愿薪火相传,千秋万代。
我会忘掉一切,祈求灵魂之流赐予我新的生命,忘掉山毛榉树下的阳光与笑容,忘掉相思长廊下的誓言与爱情。抛弃一切重生的那个人不是青歌,然而灵魂仍在,公正不灭,我由衷地祝她幸福。
——至于你,绿野华色,我们不死不休。】
公元430年,奥菲莉亚·斯佩德冥婚于前任黄金领主,凯撒·奥罗,更名为奥菲莉亚·奥罗,并领养一子,取名凯尔特·奥罗,是任奥罗少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