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人生来便有的原罪,如果想成神,舍弃的除了情感,还要有这些原罪,以及它们带来的种种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可是道理人人都懂,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青歌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无边的绿意里,葱葱郁郁的树荫下漏得几丝金黄的阳光,高高的青草将她整个人都埋在了绿色的海洋中,旁边便是高大的山毛榉树,她当年曾为少君侯之时,在皇家学院求学期间,倚过这棵高大的古木写过无数习题,演练过不知多少咒术。
而眼下,她在生死不明的这一瞬又重回了这里,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似的。
她又闭上了眼,就好像再次醒来,便可以看到那双眼睛似的。
那双温柔的,朦胧的,好像从来都不会说谎的眼睛。
结果还真就有人缓缓行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了。青歌的心中蓦地就滔天起了巨大的窃喜,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她小心翼翼地虚垂着睫,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那一袭深紫的衣袍与乌黑的长发——
一瞬间大喜大悲得她简直难以自制。天旋地转,莫过于此。
华色俯下身,深深凝视着青歌沉睡的容颜,许久之后,才万分珍重地捧起她一缕长发,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她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在看到青歌的那一瞬间,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春风十里不如你,我有相思未敢言。
青歌蓦地就睁开了眼,捉住华色的手,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喑哑到了骇人的地步:“华色……”
“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华色被猛然间逮了个现行,却一点儿羞赧的意思都没有,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的。”
青歌的眼眶蓦地就红了:“喜欢到什么样的地步呢?你会骗我么?”
华色却避而不答,开始转移起了话题:“你怎么会这么想啊,青歌?”
“你以后……会不要我么?”
那张脸一瞬间兼容了华色的温柔素净与绿野华色的靡丽倾城,几乎让青歌一瞬间就迷失在那双多情又温柔的眼睛里了,篆香的清香瞬间浓郁了起来,带着暖暖的体温覆盖而下,将手脚冰凉的她抱了个满怀,轻柔的吻不断落在颈边,想来软玉温香就是这个感觉了吧?她恍惚着,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陡然一声怒喝破空而来——
“绿野华色!你又想做什么?!”
那是名为“真言口”的圣物,终于在谁都不知谁都不晓的情况下破空而出,穿越了茫茫生死与人神之间那一道从来越者寥寥的界限,将沉迷在幻象之中的赤焰法圣生生惊醒了!
对,就是这一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让她从此毫无保留,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喜欢了绿野华色这么多年。
周身的景象一瞬破碎,奥菲莉亚的怒吼就好似一道飓风,将华色的幻象绞成了碎片,连带着那些葱茏的绿意与郁郁的花草,连带着那些云淡风轻和暖阳煦煦,都一并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了。
许久之后,这暴动的风潮才缓缓止息了下来,她抬起头,便看见——
奥菲莉亚站在她的面前。
只不过平时都身着剑士服或锦绣长裙的她此时一身及地长袍,与日常打扮截然相反,高高立起的领子掩去她半边白皙的,轮廓分明的脸,她含笑看着青歌,一双深紫的眼睛里好似含有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伸出一只手,向她招了招。
——挚友,你随我来。
青歌跟上前去,在奥菲莉亚的身后走了好久,才平安无事地来到一扇绘着红色的花纹的门前,雕琢古朴的大门是沉沉的黑色,几乎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了。
奥菲莉亚轻轻推了她一把,含着笑的眼里有着万千思绪,正当青歌想要开口问她,这到底是哪里,是怎么一回事,你在做什么的时候……
狂风席卷,飓风暴起!从那无边无际的混沌中陡然涌出千万股朔风化作的利刃,将含笑而立的银发女子一瞬间就割裂成了成千上万散发着莹莹银光的碎片,因为是灵魂体的缘故,虽然没有鲜血,然而那一瞬间迸发出来的绝望与愤恨,那些已经倒在了这条成神之路上的人们死前最后的执念,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恶意与诅咒,向着年轻的赤焰法圣迎头盖脸地直直扑来——
然后被那一道银色的屏障挡住了。
至此,已经溃散得失去人形了的奥菲莉亚终于开口,说出了身在根源中的,不受“真言口”影响的第一句话:
“青歌。”
“我自愿以‘真言口’之力相抵,送你过色/欲原罪之门。”
绘着红色符咒的大门轰然洞开,银色的飓风就这样将青歌卷了进去,就在青歌迈过名为“饕餮”的第六扇原罪门时,刚刚因为不明原因而昏倒的铁血之王终于睁开了眼睛,并感到无来由的一阵心悸。
她挥了挥手,示意正在砸毁白玉长廊的军士们略微下去稍作休整,撑住额头轻声自言自语:
“我好像……做了个很古怪的梦。”
在梦里,她身负“真言口”,将真言之力与原罪之门两两相抵,护送青歌过了第七扇原罪门,而那一句话,那一句重叠了她的所思所想与不知名的前人们的话语终于未曾出口,那些期许与爱,那些希冀与崇拜也都沉默了,只能说上一声……
珍重。
总有一天,你会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大,世间所有的艰难险阻都无法阻碍你的脚步。你的名字将会被镌刻于石碑,记载于史书,游吟诗人将你的传奇吟唱在整片大陆,所有的人都将记住你的名字,来来往往的人均会在你的丰碑前驻足。
——可惜我永远看不到了。
挚友,此去多风险,愿君缓缓步。
青歌推开“饕餮”之门时,什么幻象都没来得及见上呢,就看到了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
半长的金色头发垂在肩上,身上的长袍恨不得绣花都要精工细作地绣到衣角,紫水晶一样明澈的眼里含着疏离的、温文尔雅的、仿佛能洞彻一切的笑意。他手执白杨木法杖站在饕餮之门后,深深地凝望着漆黑的大门,将自己几乎立成了一座石像,而这座石像,在看到青歌的那一瞬间,才微微一动,有了人气儿:
“青歌少君侯。”
青歌微微一愣。
她许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毕竟凯撒·奥罗战死沙场之时,她尚未第二次受封殿前大公,只能算得上是个青族族长,而在过去的年岁里,她是以“少君侯”这个名号被人周知,这个称号也是被称呼最多次的那一个,以至于凯撒的魂魄在见到她的第一反应,也是称呼她为少君侯。
凯撒笑笑,改口道:“青歌大公,好久不见了。”
青歌上前一步,急急追问:“这里真的是临近根源的原罪之门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当年……”
“大公啊……”凯撒笑着摇了摇头,身形开始逐渐溃散成一片金黄的薄雾:“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的时间又不够用,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了。”
“我战死沙场后魂魄不散,死后成圣,真名‘不灭魂’,因此看到了很多很多事情。”
“我看到绿野华色的谎之眸,我看到您下塔受封大公,我看到您与奥菲莉亚共享王座,平分王权……”
“知道她过得好,我就很是开心了。”
他好似放下了心头重担似的微微一笑,长杖抬起,直指前方:
“赤焰之青歌。”
凭空卷起十万丈汹涌狂暴的金色飓风,将青歌整个人护在风眼中心,那些玉盘珍馐那些山珍海味的幻象刚刚幻化出来便被卷的七零八落,来势汹汹的狂风将青歌带起,一口气撞开尘封已久的第六扇原罪门后劲力未消,生生将第五扇原罪门推开了一条小缝,他周身明黄的光雾才弥散开来,渐渐变淡了:
“我自愿以魂魄相送,以‘刚介骨’相抵,送你过‘饕餮’原罪之门!”
与奥菲莉亚尚在人间,只有一丝神魂伴随真言口而来的情况不同,凯撒·奥罗他是自从死后便自愿放弃了灵魂转生的机会,日日困守漆黑的原罪之门中,浩瀚而明亮的灵魂之流从他脚底奔涌而过,只要他一个坚守不住,便可以跳入灵魂之流前去轮回转生……
然而他没有。
他是在死后成圣,并得到了“刚介骨”的认可的,根源赐予他真名“不灭魂”凯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冰冷无聊的根源中等待着那一位最有可能成神的人前来,而他也等到了。
第五扇原罪门,“贪婪。”
漆黑的门上尽是蓝色的咒文,青歌只是微微将它推动了一下,就从门内伸出只手,在两相交握的一瞬间就带给她无尽的熟悉感,将青歌狠狠地拽进门里去了。
她这一生,长年颠沛,受累苦多,以至于在面对着绿野华色的时候,她的心中便丛生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
就好像天降一道神雷把她劈成了两个人似的,一人尖着嗓子在喊,好不容易有人爱你,接纳你,容忍你了,你就在这里暂作休憩能怎么样啊,一个人沉声劝道,爱她难道不是就要给她更好的环境么,你爱她,那怎么舍得让周遭风雨碰到她一分一毫?你更不应该松懈,更要挺直脊梁走下去才是!
然而不管怎么,她在面对那一抹罕见的温柔的时候,已然是不由自主地……
贪婪了。
那只手的主人赫然便是绿野华色,不对,此时似乎说是华色更为妥当一点,毕竟绿野水镜术还未去除,她那张堪称倾城之姿、天人之色的脸还只是素淡寡味的模样,只有眉心一点红痕多情又绮丽,对着青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青歌,我好想你啊。”
然而青歌在经过色/欲之门后,已经完全看清了原罪门内都是幻象的这一点,对这个幻象的呼唤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就好像要把她的面容镌刻在脑海中,从此以后余生再不相见,也能靠着这点微末的印象聊以温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