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向来口角伶俐,本性又十分敏捷,一番打抱不平之语连珠炮一般地说将出来,房中上至贾母,下至丫鬟,听完后脸色各异,分外好看。
凤姐和惜春暗暗叫好,早该有人将这些话照着贾政的脸说了,可惜贾政此时不在。
虽然王夫人待探春并不用心,但是推己及人,凤姐年轻时连和贾琏调笑的丫头都能当着贾琏的面打成烂羊头,何况庶子女,因此,对探春而言,王夫人已足够宽厚。
听到湘云的问题,凤姐左顾右盼,见贾母王夫人等皆不知如何回答,李纨更是锯了嘴的葫芦,事关探春自己的事情探春也不好细说,她便笑嘻嘻地开口道:“倒也奇了,折子送上去有半个月多了,仍未得当今圣人朱批。”
湘云眼睛一亮,随即转怒为喜,握着探春的手紧了又紧,道:“圣人英明,不愿本朝女儿远嫁和亲,不批准三姐姐之请也未可知。”
探春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将从前对湘云的一点嫌隙尽释。
惜春止住自己和巧姐儿的窃窃私语,转头看着湘云,笑道:“云姐姐,你这话听着虽是顽笑,但是细想极有道理,保不住世人就跟你一样的所思所想所云。”
在说话的时候,惜春顿时将素日对湘云的嫌恶之心去了七八分,不管湘云从前如何口无遮拦,今日又如何炫耀她已今非昔比,这会子说的字字句句却叫人觉得大快人心!而且姊妹之间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仍是情分占据上风。
湘云眉开眼笑,道:“咱们姊妹们一处吃一处住地长了这么大,哪怕各奔东西,也都在一处青天之下,爪洼国实在是太远了些,没一个赞同三姐姐糊涂的举动。”
探春抿着嘴,心里满是苦意。
她若能自己做主,何苦如此?连她自己都是等到外面传了消息进府里才知道自己深明大义地自请和亲,对她来说,远嫁和亲不失为一条生路,留在京城反不知将来如何。
贾母倚着靠枕,静静地听完,不由得长叹一声,神色颓唐,抹额竟压不住两鬓如霜,那边王夫人问李纨道:“前面爷们酒都不知道喝了多少,老太太和史大姑奶奶的饭菜做好了不曾?你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李纨站在下面听着上面的你一言我一语,猛地听到王夫人之话,诚惶诚恐地道:“早命人齐备了,就等着问老太太什么时候摆饭。”
贾母摆摆手,道:“我也饿了,这会子就摆上来罢。”
李纨忙下去吩咐,不多时就摆上了桌椅,丫鬟仆妇提着食盒进来,邢王夫人洗了手,和李纨凤姐一样布菜献汤,湘云坐在贾母之下的首位。
寂然饭毕,各自洗漱,方又坐着说话。
湘云从吃饭时就蹙着眉头,忽然想起少的人来,道:“我说今儿怎么不大对劲,原来是二哥哥不在家。二哥哥哪里去了?前头设宴也没听琏二哥哥说他在。”
贾母年老觉轻,近来又不好,太医嘱咐她少吃茶,故而她接了凤姐递来的茶碗只抿了一口茶水,听湘云问,叹道:“我这些日子总不见好,你哥哥担心不已,他向来孝顺得很,去庙里跪经祈福去了,要在庙里住一个月,再过十来天才能回来。”
湘云极口称赞道:“论起孝心来,再没几个比得过宝二哥哥。我原说叫三爷和宝二哥哥好生论一番学问,谁知二哥哥不在家,只好等将来了,幸而我们在京城里少说住一年半载。”
一时葛煦过来辞别,湘云依依不舍地随之离开。
湘云一走,贾母就说累了,令各人回房自便,瞧着别人或是母女、或是姑嫂、或是姊妹地携手同行,探春心中一酸,侧头见宝钗站在身边,柔声道:“三妹妹,咱们回园罢。”
探春点点头。
彼时正值四月时节,才进园里就见池畔垂柳、路边开花,原是风景如画,谁承想一阵风吹,柳飘花落,四五个面生的小丫头们随意地掐花折柳,叽叽喳喳地跑远了,三四个婆子坐在路边石上说话,一人道:“园子里换了人使唤,还是这么糟蹋东西,我竟是管不得了。”
旁边一人道:“哪里管得过来?瞧瞧□□馆里头的竹笋疯长成什么样子了,几年没人住就荒废了,三姑娘管家时宝姑娘说的那些话,早就不作数了。”
听到有人说起自己,探春不觉站住脚,宝钗亦随之驻足。
这几个婆子因背对着宝钗和探春,不知后面有人,兀自絮絮叨叨地道:“也就头两年府里赫赫扬扬两位姑娘兴兴头头的时候管用,这会子谁在意?就是起先那两年,赚钱的倒也罢了,偏生没赚什么钱也得凑钱出来分给那些没营生的,已有人心里不服了。那年为了还银子,琏二爷卖了多少家人出去?分了地的就卖了一两家人出去,下剩的没补上,其余人等光顾着自己卖东西,不论节余不节余都不肯分钱与没营生的人,谁替她们看护这些花儿朵儿?上头又无人监管。你来糟蹋,我来作践,管这些事的婆子索性都不管了,被糟蹋成这样也卖不了几个钱,还得管园子里笤帚、撮簸、鸡毛掸子和大小鸟雀禽兽吃的粮食,竟是白添许多进去。”
身旁的婆子赞同道:“可不是么?三姑娘想的法儿原是好的,若当时入了账年年地交钱粮上去,只怕就没这些事了,偏生宝姑娘跟着描补一番,当时觉得公道,事后得利的、不得利的渐渐地都舍不得掏钱,下面没营生的又觉得她们赚了许多,可不就酿成了事故?”
随后有人叹道:“这么一说,当年三姑娘兴兴头头地改革竟成了笑话。也不算事儿,三姑娘横竖是要出阁的,又是远嫁,哪里还管园子里这些事?”
探春一脸惆怅,转眼见宝钗神色自若,心下暗自佩服。
姊妹二人并未打扰几个婆子的闲话,提裙过桥,沿着布满苔痕的小路往里走,亦未在怡红院和□□馆门口停留,一个回了秋爽斋,一个回了蘅芜苑。
蘅芜苑距离园门更远些,在西北处,探春到了秋爽斋门口,目送宝钗扶着莺儿远去,待不见了她们主仆的踪影才转身走进秋爽斋,西墙上米芾的《烟雨图》和两侧颜鲁公的墨迹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挂着惜春素日涂鸦的几笔山水和宝玉写的一副对联。
探春跌坐在花梨大理石大案前的椅子上,以手支脸,呆呆地望着笔筒内树林一般的毛笔出神,目光微微一转,落在笔林旁边的象牙雕筒里,里头插着一根象牙花名签子。
探春伸手拿出来放在掌心,签上画着一枝杏花,镌着“瑶池仙品”四个红字和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的唐诗,下面小注若干字迹。
探春默默念了一遍,眼前出现那年怡红院夜宴的景儿,自己将花签扔到地上只说不该行令,众人的言语犹在耳畔:“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想到此处,探春的眼泪早沾湿了衣襟犹不自知。
侍书不知从何深劝,正焦急间,就见惜春从外面悄悄进来,朝她摆手。
想起这些姊妹里就剩惜春一人在家了,也只她能解探春一些忧患,侍书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和入画坐在帘外台阶上说话。
惜春轻手轻脚地步到探春身边,道:“三姐姐,天无绝人之路,你哭什么?”
探春吓了一跳,一面拿着手帕胡乱擦脸,一面回头看惜春,只见她头上挽着双寰髻,髻上绕着一圈宫制堆纱的迎春花,配着鹅黄单襦、嫩绿绫裙,脸颊两畔一对蜜蜡水滴坠子不住地打着秋千,越发显得娇俏妩媚,如同春风中一枝盛开的鲜花。
探春埋怨道:“我何尝哭了?不过是风吹了些沙子进屋迷了眼睛。四妹妹,你不声不响地进来,倒唬得我不知道神魂飞到哪里去了。”
惜春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探春对面,凝望她红肿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探春强笑道:“你如今父母双全、兄嫂仁厚,侄儿侄女心里眼里都是你这个姑姑,将来必定富贵双全,在我跟前叹气做什么?”
惜春道:“咱们自小儿一处吃住,谁不知道谁的可怜可恨之处?小时候,我和二姐姐哪个比得上姐姐有体面?也就是林姐姐后来得了恩典,懂的事情多些,慢慢地提点照应着我们,才有今日今时。姐姐上有父母做主,林姐姐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件事都不敢做,饶是这么着,心里还记挂着姐姐,来了信叫我问姐姐是怎么一个打算。”
探春苦笑道:“事已至此,无计挽回,我能有什么打算?”
惜春不赞同地道:“陛下尚未批准二老爷的折子,就是有转圜的余地。姐姐忘记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的体面了?若是姐姐实在不愿意和亲就跟我说,我好通知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替姐姐美言几句,只要当今圣人驳了二老爷的折子,姐姐就不必远嫁了。”
黛玉托湘云送东西时,其中也夹带了几封书信,偏生葛家将东西送到荣国府时因是傍晚之际,贾母和王夫人等尚未过目,今日才将送惜春的东西交给惜春。
惜春接到黛玉的书信就知道了一些外人不知的事情。
在惜春去信之后、湘云启程之前,皇后打发人给黛玉送了书信,料想是明白黛玉心里记挂着姊妹们,便告诉她说,长泰帝尚未批准贾政的折子,要是黛玉舍不得表妹远嫁,回信说一声自己就请长泰帝驳回奏折,若是黛玉不管,长泰帝就看着朝堂上的状况再作打算。也亏得探春有黛玉这个表姐,别家女儿做出这些事,长泰帝和皇后早有决断了。
黛玉给惜春的信中说,她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复皇后,原想请皇后问探春的意思,然又怕探春是自请和亲,不管谁询问都不敢说反悔二字,遂叫惜春来问探春。若是探春心甘情愿便作罢,总不能强求她如何,若是不愿意,就打发人跟林涛说一声,林涛自会通知姜华。
惜春将此事细说给探春听,感慨道:“咱们姊妹几个将来见了林姐姐便是千恩万谢亦不为过。姐姐的意思呢?快快做出决断,我好打发人出门。”
探春听了,顿时呆若木鸡。
半日,探春回过神,痛哭失声,哽咽道:“我何德何能,先得云妹妹打抱不平,又得林姐姐倾力相助。好妹妹,怕是我要辜负林姐姐了。”
惜春急道:“这是怎么说?别人不知,我难道不知这事并非出自你的本心?”
探春泣不成声地道:“妹妹,你素来眼明心亮,又有见识,难道不知我的处境?远嫁和亲我能有一条生路,那里天高海阔,能让我大展身手也未可知。我知道,就像云妹妹说的,爪洼国距离京城数千里远,风俗不一,言语不通,一旦别离再无相见之日,离得远未必有人给我撑腰。但是,我有心学习,哪怕在京城我只是个五品官员之女,顶着和亲的名儿嫁了过去他们却不能十分小觑,这就是咱们打赢了仗的结果。当今圣人英明神武,连云妹妹都知道的事情圣人如何不明白?或者和亲前怜我命苦,另有恩典,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说到这里,探春擦了一把泪,继续道:“妹妹,我若留下来,又能怎样呢?我心气儿高我自己清楚,但是我从未妄想什么,素日所为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安稳稳的终身挣一个夫贵妻荣,可惜连这一点子愿望都难达成。我留下来,老爷太太脸上十分过不去,我能有什么好?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不是拒亲就是待选,又有自请和亲这回事,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太太到时候胡乱给我配个人家,我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惜春何尝不知探春所忧?按贾政和王夫人的秉性,说不定真能做出这些事,就算为了名声不会给探春择极坏的人家,但名声好内里坏的人家不知凡几。她看着探春,道:“姐姐的意思是心甘情愿地远嫁和亲?再无更改?”
探春伏案哭道:“不心甘情愿又能如何?我就这么一条生路了。从前我说,但凡我是个男人,早出门建功立业了,没想到竟应在了今日。”
惜春叹道:“听姐姐这么说,果然是远嫁和亲好。”
既是探春心甘情愿,惜春就不再插手,给黛玉去了一封信,没过几日长泰帝就准了贾政的折子,同时,皇后派了宫中的女官进贾府,教导探春礼仪。
因探春并未宗室女子,所以和王昭君一样并无公主封号,仅是赐婚给爪洼国的二王子为王妃。爪洼国有两个王子,其中一个是战败被俘花万金赎回的大王子,一个就是二王子,长泰帝赐婚的是二王子,据闻二王子尚未娶妻,年纪只比探春大一岁。
虽然和亲爪洼国并非长泰帝的本意,但是既有女和亲,长泰帝愿意给探春一些体面,总归是自己朝中的女儿,本也是无辜地被献出来。
自从贾政上书后,朝里那群酸腐无时无刻不在进谏,请长泰帝拿出大国风范。
长泰帝和皇后觉得允了爪洼国求亲,就该按照自己的心意进行,故随女史一起的还有两个精通爪洼国语言和风俗、礼仪等事的女婢,又命女史将长泰帝之意传达给探春知道。探春本性聪敏,深知自己终身都得依靠朝廷,所以在明白自己所负重任后,一面学习,一面将闺阁中可以消磨志气的玩乐之法一一记录下来。
长泰帝和皇后接到消息,暗暗点头,颇有赞许。不仅如此,长泰帝收了爪洼国送来的聘礼,命礼部用聘金给探春置办嫁妆,多多地预备华丽又不实用的消磨志气之物,另外又命戴权传旨荣国府上,问贾政和王夫人为人父母有没有嫁妆给探春,一并收拾装船。
接到这道口谕,哪怕贾政和王夫人没有给探春预备东西做嫁妆,此时也不敢说没有。王夫人本以为探春远嫁和亲,府里能省了一份嫁妆,谁知不仅没省下来,反倒要比着迎春的嫁妆加厚一倍,顿时气了个倒仰,她在贾政跟前说自己拿梯己还了欠银后已经所剩无几,打开箱笼与贾政看时,果然一滴无存,贾政不得不去取自己的梯己,约有三四万之数。
宝玉跪经回来途中听闻远嫁和亲今日启程,当得知和亲之人是探春时,如同轰去了魂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到了家不及去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一口气跑到秋爽斋,恰遇探春打扮得富丽堂皇,宛如神妃仙子,准备去拜别贾母和贾政、王夫人等,然后就要出府。
探春含泪道:“二哥哥,没想到临走前能见你一面。”
宝玉眼圈一红,哽咽道:“我才在庙里一个月,怎么外面竟像是过了一千年?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不打发人给我递个消息。”
探春黯然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哥哥不必如此。”
宝玉失声痛哭,犹未言语,那里已有人催促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