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国的驿站一向都很舒服。
虽然并不是特别豪奢,但比寻常的旅店要好上很多,自从前任皇帝文帝开始,对驿站的建设就加强了许多,不只是为了方便官员,其他过往客商,也是可以住下的。
即便不能住那些上房,但住在驿站,却比住在其他地方安全的多,驿站里都有士兵驻扎保护的。
且延国的士卒,即便不是修士,于武道上的训练,却只多不少,几乎每一个士卒,对付寻常的劫匪都没多大问题。
杨蕴秋和付宁赶到驿站,要了两个房间,
一夜睡的不怎么踏实,杨蕴秋睡到一半,终于忍不住起来,推开门,付宁也坐在院子里对着弯弯的月亮发愣。
“今天是什么日子,赶夜路的人如此多?”
赶夜路的修士平时也不少,修士们本身艺高人胆大,白天晚上,无论什么时候赶路的都有,不像普通人半夜出门怕不安全。
可像今天晚上这样,一刻钟里有三波修士经过,杨蕴秋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个的还都修为不错,最低的也有三品,高的都有五品,这么多修士干什么去?”
他们在外面住宿,注定不敢真正睡实在了,总要有几分警惕心,一旦有修士经过,自然便惊醒,本来都累了,睡得迷迷糊糊,结果刚想睡熟,就让惊动一下,刚想睡熟,又让惊动一下,几次三番,哪里还能忍受?
付宁皱眉:“还有小老鼠在后面跟着,着实讨厌。”
杨蕴秋摇摇头,既然没办法睡,两个人干脆下棋,付宁的棋艺比肖孟都差得远,但又不为争胜。只是玩玩而已,却也能下得挺热闹。
“对了,我听肖孟说,你们本来从那魔物的地下室。还救回来一个女孩子,可那女孩子却不告而别?究竟怎么回事儿?”
杨蕴秋落了一子,闻言一挑眉,想了想才笑道:“要是肖孟再问,你就告诉他那女孩子回家去了便是。”
付宁见他一脸奇特的笑容,心下也有些惊异,不多时,执棋的手,却忽然顿了顿,惊愕地看了杨蕴秋一眼:“竟然如此?”
杨蕴秋点头:“那个女人。看来还留有一分清明之念,也唯有人,会有这般复杂的心绪了。”
“怪不得你并不追问那魔物的一丝神魂在哪儿?什么时候知道的?”付宁叹息一声,“可惜了,那女子的天赋不错。如果走上正途,说不定终有一日,能得成正果。”
杨蕴秋半晌才道:“当初我们在地下室,救了那个女孩子的时候,我便觉得奇怪,她生得容貌普通,并不算美丽。而且,身上无一丝修为,按说和那魔物喜欢的食材完全不同,却被冰封在冰层中,还放在最里面,显然是那魔物十分重视。更别说,她竟然还能活着。那个魔物,会留下猎物活口,只是怕来不及处理,食材不新鲜而已。她显然是习惯处理玩一个,再寻找下一个,若是魔物无意中抓错了人,那杀了便是,何苦弄冰层把人封印,保持那个封印,也是要消耗一定灵力。”
“后来,那女孩子一开口,我就明白了,她就是那魔物留下的一丝神魂所化,只是不知道那魔物用了多大的力气,才保留了原本的肉身,而且还那么努力地去温养那一丝神魂,到我们见时,见到的竟然能是一个思维正常的女孩子。”
付宁半晌无言,终究还是叹息:“大部分堕入魔道的人,都是一条路走到黑,从来不想留下退路。”
堕入魔道之后,想留退路也难,那个女人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力气,也不知道有多大的机缘,才有后悔重来的一次机会。
只是,新生的人,和原本的她已经完全不同,一个人存留在这个世上的凭证,只是记忆,那单纯雪白的一丝神魂,并没有沾染丝毫魔气,也没炼化成分身,更无魔物的记忆,即便知道一点儿对方的打算,终究还是干干净净的,崭新的生命,所以,算不算那个女魔物还活在世上,真是不太好说。
月光如水。
两个人默默下棋,再不想这些事。反正多想也无益,他们大约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女人,也并不希望能够见到。
下棋也下不安生。
外面不停地有修士路过,甚至还有个把魔修。
终于,咔嚓,咔嚓几声,还传来一声惊呼。
娃娃大吼:“该死的,马车,咱们的马车……还有我的身体……”
杨蕴秋皱眉,蹭一下,就飞跃而出。
虽然他和付宁都是骑马,却带了马车,马车里面装了许多要送给妹妹杨艳的礼物,里面甚至有好几件儿从天工坊弄出来的新型铠甲,他看不上眼,阿艳肯定喜欢的要命。
而且,车上装的还有他特意做给娃娃用的,一个小男孩身体的半成品。
付宁抱着棋子又看了半天,才慢条斯理地把棋盘给搅合乱了,拿起桌子上自己的飞剑,推开院门,用最正常的方式走出去。
从人家屋顶路过,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一出门,付宁就蹙眉,上前两步,和杨蕴秋站在一起。
来闹事的,不是一个人。
无意间把一辆法阵加固,还是特别制作的马车砸成一地垃圾碎片的,是一个半魔,虽然貌似人,但魔气充足。
付宁一眼扫视,马车里的箱子滚得到处都是,好些易碎品全报销了,也难怪杨蕴秋的脸色不好看,他平常是个好脾气的,当然,现在也好脾气,至少没刚上来就杀人。
杨蕴秋现在新制作的捆妖锁,是他正用的熟悉的时候,而且也常常改进,如今,一抖手,捆妖锁飞出,已经把遍体鳞伤的半魔捆住,扔到一边。
付宁四下打量了一下,安抚地摸了摸飞剑的剑身。低下头道:“你毁了我朋友的马车,还有这么多的东西,你打算怎么赔偿?”
那个半魔愣了愣,脸上涨红。
付宁看了他几眼:“这些东西都是我花了好大的工夫。一样一样置办的,你就是赔钱我还是不高兴,只是现在我们急着赶路,也就不那么讲究,你现在给五十万的晶币,我就让你走。”
“我没钱……”
半魔气哼哼地吐出口气,小声咕哝。
对面那几个修士,显然并不把杨蕴秋和付宁放在眼里,两人都年轻,看着也就二十来岁。按照修士年纪的算法,就是毛还没长全的小屁孩儿。
当先一人便冷笑:“从哪里来的小孩子,什么事儿都敢搅合?问问你们家大人去,出门在外,何时该避开?你们家大人要是不教训你们。我在这儿就做做好人,替他们管教——现在,两个选择,回去驿站当没看见,要不然,连你一起宰了。”
“大哥何必那么凶,瞧这两个孩子也生得秀气漂亮的很。多好的炉鼎?别忘了咱们要去什么地方,如果带着,肯定有不少人想要得到他们。”
杨蕴秋:“…………”
付宁大概从出师以来,就没听过别人在他面前说这种混账话,敢说替他的长辈教训他?替谁?天秀谷的谷主任芳?还是大国师付梓?
无论哪个,只要他们能代表。现在已经登上昆仑子虚天的各大榜的榜首宝座,而且毫无争议。
付宁的脸色看不出来,如今天有点儿黑,不过,他的声音却不像他以前永远温暖的样子。像是忽然开始走酷哥路线:“也罢,你们替他赔偿也一样,反正不是你们,他也弄不坏我们的东西,我也不要钱了,要你们的皮就不错。”
说着,一扭头,看向杨蕴秋,“我剥了他们的皮,找人给阿艳制成外套如何?”
“…………敬谢不敏。”
杨蕴秋扶额。
看来付宁这阵子的牢狱之灾,也让憋了火气,温文尔雅的公子哥,一向能控制脾气的天秀谷公子,居然也会说这种威胁话了。
对面那几个修士,一个个开始露出本来面貌,面孔扭曲狰狞,头上的角一寸一寸地长出来,眼睛也开始发出幽幽的蓝光,血腥气扑面而来。
杨蕴秋叹气:“又是幽都的,还真是阴云不散。”
怪不得当年魔君阿罗要把这些东西赶尽杀绝,实在太能影响妖魔的评价了,真正的魔,或者魔修,就算行事无忌,也并不是畜生。
付宁显然也对这些东西很不感冒,手中的飞剑吞吐,一瞬间,就从他的手中消失,轰一声,伴随着巨大的响声,火光四射,站在最前面一个幽都的魔修,已经浑身开始散发白气,一点一点儿地融化:“既然你也嫌弃,那就什么都不留了。”
“你们是?”
带头的那人惊愕瞪眼,显然是对火焰分外重视,一转头看到杨蕴秋,更是瞳孔收缩,杨蕴秋气势放开,身上的白光,几乎能映照半个夜空。
那种逼人的威压,他们顿时明白,这人最少也是六品以上。
不是一个,还是两个。
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带头的那个大吼一声:“跑!”
扭头就狂奔,而且四散开来,并不往同一个方向而去,显然,他们逃跑的技能满点儿,再熟练不过了。
只是,大半夜的,杨蕴秋和付宁都懒得去追。
“这些礼物坏了不少。”
“没事儿,重要的都不怕摔,坏的都是一些小女孩儿喜欢的玩具,再说,有我在,什么东西都坏不了。”杨蕴秋笑了笑,招呼在门里躲躲藏藏,不敢出来的士卒,把东西搬进去。
他打算修复一下。
全是花钱买的,就这么扔掉,也未免太过浪费,现在坏了也好,让他修复强化,会比之前更值钱,更结实。
一群士卒,辛辛苦苦往里面搬东西。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歌声,到是听不清楚歌词,不过,曲调很优美,仿佛带着说不出的欢快和期待,杨蕴秋驻足,看了付宁一眼。
付宁摇头。显然,他在人家唱歌之前,也没差距到附近还有别的修士存在。
杨蕴秋举步就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付宁也紧随其后。
不是他们不够谨慎。主要是谨慎也没用,人家能凑到跟前了,都不让他们俩发现,修为自然比他们高得多。如果是敌人,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逃得过。
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地尸体。
只是随着他们走近,本来还保持人形的尸体,却化作飞灰,一阵风吹过,连痕迹也不曾留下,杨蕴秋没说话,只是抬头。
树杈上坐着个男人。
哪怕穿着一身大红的长袍,这个男人也不会有丝毫的女气。脸上似笑非笑,嘴里纵声高歌。
付宁一把抓住杨蕴秋,不让他前行一步:“他是……”
“魔君阿罗。”杨蕴秋低声道,他当然知道,在自家老爹留下的荒种里面。魔君阿罗可是经常出现的大人物,但凡出现,老爹的麻烦就纷至沓来。
阿罗仔仔细细地看了杨蕴秋几眼,忽然一笑,不再歌唱,轻声道:“你比秦枫有趣,也比秦枫像你爹。”
杨蕴秋一愣。
这话很奇怪。他们家和秦枫八辈子也打不着关系,为什么会让阿罗放在一起来说。
而且,阿罗的气息很熟悉,简直熟悉的有点儿过分了。
付宁更是愕然——难道魔君阿罗认识杨蕴秋的父亲?秦国的秦枫也认识?一个长苏镇的铁匠,难道还有别的身份?
虽然杨蕴秋的父亲是杨静亭的消息,在京城里似乎开始渐渐变得。不再是秘密,皇帝知道了,司徒长风也知道了,但付宁明显还不知情。
显然,魔君阿罗不会坐着回答他们的疑问。
“你们手里的半魔身上有魔君的血脉。不想招惹麻烦,回去就放了他,还有,帮我传个话,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已经被送到鬼市了,他要是不抓紧一点儿,等他的亲人进入幽都,他再想寻回,恐怕是千难万难。”
魔君阿罗不但唱歌很好听,说起话来,也很有条理。
杨蕴秋想起父亲的评价——那是精神分裂的疯子。
付宁也想起长辈们说起那个魔君的脸色,师父叮嘱了他很多次,听见魔君阿罗的名字要当没听见,知道他的踪迹要马上避开,万一一不小心碰上,转头就跑,什么话也不要说。
这会儿他扔下朋友转头就跑,似乎不太合适。
阿罗的注意力放在杨蕴秋腰上那个玉坠上,多看了两眼,眼前似乎升起一丝紅雾,“那坠子挺重要,别弄丢了。”
杨蕴秋伸手摸了摸玉坠,没有说话。
这东西是从肖孟手里赢来,本是要送给付宁,只是觉得这玉坠灵光充足,佩戴能自然而然祛除邪气,付宁这阵子似乎运气不好,帮他消除消除晦气或许有用,只是戴了几日,总觉得这东西和自己有些缘分,也就没有送出手。
肖孟还当他特别喜欢,到也不心疼自己的东西了。
阿罗笑看了他半晌,从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过了前面的仓莱山,就是鬼市的入口,里面到没有多少要紧东西,就算有,想必你也不在乎,不过,到是个长见识的地方,流月殿的人,听说也常常在哪里出没,当年你父亲的事,恐怕除了凶手之外,再也没有人比流月殿的人知道的更多。”
没想到魔君阿罗的话这般多。
杨蕴秋的脑子里算不上一片空白,想的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很多人惧怕魔君阿罗,要是让他们看看阿罗现在的样子,或许所有的恐惧都会消失了。
再一回神,树上已经无人,他和付宁两个人都不曾看到那个家伙是怎么走的,付宁扭头,看了这位友人两眼,欲言又止。
杨蕴秋忽然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是前任大国师杨静亭的儿子,说起来,叫你一声阿弟,也不是不行。”
付宁:“…………”
他只是这种表现,杨蕴秋已经觉得他很镇定自若。
天秀谷任芳当年和自家老爹的绯闻,那是传遍诸国的,任芳为了杨静亭,可是帮助况影,杀了况风,那是延国的皇帝。
任芳也从此便从人人倾慕的贤淑好女人,变成了人人谈之色变,要不是她修为高深,天秀谷又是名门大派,还不知闹出什么事端。
而付宁的义父,大国师付梓和杨静亭的交情,更是众所周知,虽然杨静亭和文帝况风的交情更好,但除了况风之外,最重要的朋友,就得算付梓了。
“……我们回去。”
愣了半晌,付宁又和杨蕴秋返回驿站,至于杨蕴秋的父亲是个铁匠,还是前任大国师,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
他现在反而希望,自己这位朋友的身世不要太复杂,大国师受延国百姓爱戴,他的儿子当然也会变成所有人的聚焦点,可这种聚焦,在大部分时候都是麻烦,而不是什么好事。
驿站门前,那个被捆在那儿的可怜半魔,谁也不敢动,还是趴在门口,杨蕴秋过去把他提到院子里坐下,也没有给他解除束缚,就把当时阿罗让转告的话,说了一遍。
几乎只一瞬间,这个半魔的脸色就变得比刚才最惨的时候,还要凄惨十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