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拉在雕刻学院门口前截住了正准备回家的康桥。
站在大理石堆砌出来的建筑下的康桥,给高雅拉的第一感觉就像霍莲煾昨晚喝得醉醺醺时说的话一样:雅拉,我有点担心某一个时候大街刮起了风,然后她就被那阵风吹走了。
也不过是半个月时间,站在高雅拉面前的康桥好像只瘦得只剩下那双大眼睛,那双大眼睛现在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我不是来找碴的。”高雅拉干干说着。
车子停在停在码头上,面向海。
以前,高雅拉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和被她视为眼中钉的人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更让高雅拉没有想到是她会以说客的身份出现在康桥面前。
“康桥。”高雅拉心平气和叫出这个名字:“昨天医生说莲煾以后不能代表学校去参加任何游泳比赛。”
她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反应,高雅拉侧过脸去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自始至终康桥都维持着现在的这个姿态,固执坚持着同样的一个动作,目光落在海面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现在过得有点糟糕。”
不不,不是有点糟糕,高雅拉第一次看到霍莲煾酩酊大醉的模样,她看到了他抽了第一支烟,尼古丁混合着酒气,眼神迷离的叫着木头。
“木头,我答应你我以后不说你死鱼眼。”“木头,我发誓我以后真的会对小樊好。”“木头,其实我知道你最喜欢我穿蓝白色球鞋。”
“木头木头,知道吗为了你,我都不敢去讨厌你妈妈了。”
说那些话的人是霍莲煾,是霍莲煾啊,比谁都骄傲比谁都自私,比谁都擅长于玩两面手的霍莲煾啊。
“他……”咬牙,高雅拉说:“我觉得他还想和你在一起。”
康桥依然维持着之前的模样。
艹!对了,还有文秀清,霍莲煾那个混蛋要她托的话。
稍微提高声音:“康桥,霍莲煾把文秀清带到美国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和她有任何接触过,一次也没有。”
坐在身边的人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看起来木木的,还真的就像霍莲煾说的那样就像一块木头。
这块木头真的把高雅拉看得一肚子火。
手往方向盘一拍。
骤然响起的车喇叭声终于把那块木头敲醒,她侧过脸来,淡淡说着:回去吧。
“康桥!”高雅强压下那种由于嫉妒所产生的情绪:“霍莲煾……”
她的话被康桥强行打断:“霍莲煾现在过得有点糟糕,文秀清被霍莲煾带到美国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她一次,你刚刚和我说的我都听到了。”
说完之后她看了一眼天色。
“现在可以送我回去吗?”
在高雅拉把她见到康桥时的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霍莲煾的几个小时之后,霍莲煾连着往美国打了好几通电话。
高雅拉隐隐约约听到霍莲煾讲到关于他妈妈留给他的房子,高雅拉猜最后霍莲煾的那通电话是打给装修公司的。
高雅拉听得最清楚的一句是“我女朋友喜欢蓝色和白色。”就是这一句让她决定停止偷听。
康桥常常在想,如果要评选最频繁参加自己亲人葬礼的活动的话,她应该榜上有名,如果要论年纪评比的话,她应该名列前三甲。
属于康桥的二十一岁人生里,她参加了三场葬礼,十二岁那场葬礼她送走了外婆,十九岁的那场葬礼她送走了妈妈。
而二十一岁这年夏天,她送走了她的小樊。
因为小樊还太小的缘故,那些人说一些排场不适合用在小樊的葬礼上,即使这样,那场葬礼还是在霍正楷的要求下声势浩大。
很奇怪,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并没有让康桥记住多少细节,多少的内容。
更奇怪的是也不过是一个晚上时间她就把那场葬礼忘得一干二净,更加奇怪的是康桥在那场葬礼中没有滴半滴眼泪,当时她想,会不会是她的眼泪被那场大雨全部带走了呢?会不会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流泪。
她的小樊没有了啊,可她那场葬礼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从眼眶掉落半滴眼泪来,小樊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太奇怪了。
那场葬礼唯一让康桥记住的是放着小樊骨灰的盒子,特别的小,殡仪馆的人说大人和孩子的骨灰盒不能一样,他们给小樊挑了最小型号的那款,那是那场葬礼唯一让康桥记住的,装着小樊骨灰的盒子特别的小,小得就像一把锤子一样捶在她心上。
葬礼过后第二天康桥就回学校上学,她也乖乖的听姚管家的话搬到主宅去住,阿巧也跟着她来到了主宅。
吴姨偶尔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康桥,霍先生把几处房产,一艘游艇过继到你名下了,康桥,霍先生还在瑞士银行给你开了一个银行账号,康桥,你现在是斯里巴加湾最富有的女孩之一了。
“吴姨,你替我谢谢霍叔叔。”康桥和她说。
于是,吴姨心满意足的离开。
毕业典礼过后,康桥和往年一样来到雕塑学校上课,以前康桥只上下午的课,现在她报的是全天的课。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康桥以为这些日子会很难熬,可好像没有,除了晚上入睡比较晚之后,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这一天早上,康桥和以前一样起床,起床之后梳洗,梳洗之后站在窗前等着吴姨敲门。
敲门声响起,“康桥,吃早餐了。”“好。”应答着,康桥慢吞吞离开窗前,打开房间门,吴姨在外边等着她,她跟在吴姨身后一步步往着客厅移动。
自从康桥住到主宅之后,她用餐都在主宅的餐厅,主宅餐厅特别大,二十四人长方形餐桌总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住在这里的第一天用餐霍正楷倒是在场的,那天他和她说莲煾出海去了,以后霍叔叔尽可能抽出时间来陪你吃饭。“好。”她当时应答着。
从那一天起,餐桌自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人。
这个早上,二十四人餐桌多了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康桥和对面的人打招呼:“出海回来了?”
“嗯。”对面的人淡淡应答着。
康桥低下头去,专心吃早餐,她把摆在她面前的那份早餐吃得干干净净的,搁下牛奶杯子,和对面的人说了一句“你慢用。”
说完之后康桥想站起来,被叫住:等等。
停下想起身的动作,康桥看着对面的人,就这样看着他拿起餐巾,看着他项长的身躯越过餐桌,看着他手里的餐巾缓缓落在她嘴角上。
在他背后站着的是吴姨还有另外两个佣人,吴姨垂下眼睛,另外两个人脸别开。
离开她嘴角的餐巾粘着乳白色泡沫,他和她说你嘴沾到牛奶了。
“谢谢。”她和他道谢。
回到房间,换好鞋之后康桥拿着手袋出门,和之前不一样的是她没有在主宅门口看到穿着制服的司机,倒是看到另外一个人。
浅灰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蓝白相间球鞋,身影修长,康桥目光迅速从蓝白相间球鞋移开,落在他脸上,微微敛起眉。
他垂下眼帘,淡淡说着:我送你去学院。
康桥看了周遭,花园的园丁正在给花浇水,草坪工人正在修剪草地,两位穿着制服的佣人正在清理喷泉。
“走吧。”他似乎对周遭的环境视而不见,手就往着她这个方向。
康桥把手放在兜里,她今天穿了一件无袖卫衣,卫衣有一个口袋,手放在口袋里,低着头上车。
烤瓷黑的法拉利没有拉上顶棚,车子驶离了金色大门,站在一边的门卫竖立着身体,门卫目光从开车的人移到她脸上,迅速移开。
车子停在学院门口,康桥手刚刚落在安全扣上时安全带已经弹开,拿起手袋手刚刚触到车门把时车门已经从外面打开。
从车子下来,对站在车门一边的人说了一声“谢谢。”康桥往着学院门口走去。
因为报的是全天课程学院给康桥分配休息宿舍以及午餐,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大部分时间呆在这里。
下午四点半,康桥离开学院。
烤瓷黑的法拉利依然停在早上停的地方,靠在车上的人在看到她时挺直身体,朝着她走来。
在他一步步朝着她走来时,没有来由的康桥觉得胃部一阵阵不舒服,康桥仔细想了一下她午餐都吃了些什么,细细想了之后她发现好像她午餐没有什么问题,康桥弄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胃部不舒服来自于哪里?
压下那股不舒适感,勉强打起精神来,站停在那里看着正在朝着她走来的人发呆,那双蓝白色球鞋停在她面前,那双手落在她的手袋上。
紧紧的拽住手袋。
“霍莲煾。”
随着那声霍莲煾康桥感觉到自己心里破了一个大洞。
她叫着他的名字和他说:“霍莲煾,类似于帮我擦掉嘴边牛奶的事情,开车送我上学的事情以后不要做,被人看到不好。”
就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他和她说上了一天的课累了吧?
“霍莲煾,还有……”康桥加重着语气:“还有晚上不要到我房间来。”
她是知道的,连续两天晚上出现在她背后的气息来自于谁,那双轻轻摩擦着她头发脸颊的手属于谁。
那个声音很轻很轻:木头,我只是想看看你。
那声木头骤然引发了她胃部的一阵翻江倒海,手压在胃部上,快速的冲到墙角,午间课休息期间吃的甜点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她和他靠在学院的墙上,她和他说:现在明白了吧,我有多么的不想看到你,对了,以后也不要叫我木头。
靠在学院墙上,她看着他转身,看着他一步步朝着他车子走去,看着他把那个穿着滑轮鞋的男孩撞得底朝天,扶起男孩之后他撞到另外一个手里拿着冰淇淋的女孩,女孩手中的冰淇淋整个粘在他衬衫上,没有给那女孩任何道歉的机会他匆匆忙忙的上车。
开起来就像是一道黑色闪电的法拉利眨眼之间消失在街的那头。
次日早上,康桥没有在早餐时间看到霍莲煾,之后康桥就再也没有见到霍莲煾。
七月下旬的第一个周末,午后,康桥坐在花园秋千上,一边听着音乐一边闭目养神,最近几天晚上康桥越来越晚睡了,她的入睡时间类似于周期性的每隔三天就推迟半个钟头,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再到十二点,前两晚已经来到了一点半,不管是十一点还是一点半入睡她都会固定在早间五点醒来。
真要命,这也让康桥不得不在她的黑眼圈上花点精力,她用大量的化妆品掩盖住眼眶周遭的乌青,这阶段的她很害怕别人来打扰她,她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的注视着她,只要她有一点不对劲的话,相信会有自称某某方面的医生会出现在她面前,用那种让人头疼的声音问她要不要和他谈谈。
谈?她对于他们家的祖宗十八代没有半点兴趣。
为了避免类似这样的麻烦出现,康桥按照大多的时候一样,安静的呆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康桥坐在花园的秋千上,一边听着音乐一边闭目养神,音乐具体在播放什么曲目她也不清楚。
南国的风透过围墙,透过花间来到了她面前,吹乱了她的头发,发丝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但很舒服。
渐渐的,思想往着软绵绵的所在沉淀,那些软绵绵的泡沫物体把她带到某一个混沌状态。
呵,天可真蓝,有微风吹拂着白色云彩。
那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她脸颊的发丝恍然间好像是谁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脸,手指小小的,很可爱的模样。
“小樊,别闹,姐姐困,姐姐要睡觉。”和往常一样,她警告那双手。
然后,那双手从她脸颊离开。
周遭很安静。
耳朵里吱呀吱呀的音乐声也不知道被谁偷偷换掉了,偷换成了孩子清脆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叫着,姐姐,姐姐。
“嗯。”喃喃应答着。
那个声音继续在她耳畔说着,声音很轻很轻:
“姐姐,今天小丑叔叔给我的彩虹糖果我只吃掉一颗,其余的我放在姐姐喜欢的抽屉里,小丑叔叔说彩虹糖他轻易不送人,所以我觉得那肯定是好东西,好东西要给姐姐。”
那个声音说完之后,好像有谁在她的后脑壳轻轻敲打了一下,然后她从秋千上跌落了下来。
周遭很安静很安静。
从地上爬了起来,康桥撞撞跌跌的往着那幢白色的三层楼跑去,那是她和妈妈和小樊住的地方,小樊说在她抽喜欢的抽屉里放了彩虹糖。
撞撞跌跌回到她拒绝回到的地方,打开了昔日的房间,打开抽屉她看到了那盒彩虹堂,那真的是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东西。
手里拿着那盒彩虹堂康桥不敢在这个地方多呆,脚步一直往着有光亮的所在移动,她不敢去看妈妈的房间。
妈妈那个时候明明就让她把小樊照顾好,可没有,她没有把小樊照顾好。
这个念头驱使着康桥加快脚步,快了,快了,快到光那处了。
迈出左脚,终于触到光,往前一伐,脚踩了个空,身体在失去平衡时手里拿着彩虹糖本能往着天空一抛,伸手去抓。
脸朝着天空,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小颗一小颗的小东西从盒子中散落,落在天空中,分化,散开,最终,像一场从天空落下的彩色雨。
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橙的、蓝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炫目的光芒,很漂亮,漂亮极了。
小樊说:好东西要给姐姐。
在彩色雨点往着她脸上洒落时,她脸朝着天空,是的,是的,是好东西,真的是好东西。
小樊还说:
“姐姐,要是我以后不在了,你不要慌张,也不要哭,我在那里好好躲着呢,你只是没有看到我,而我一直在看着你。”
大颗大颗的液体从她眼中滴落,原本属于那场葬礼的眼泪姗姗来迟。
躺在草地上,脸朝着天空,舌尖还有着彩虹糖的津甜,伸出手,手掌往着天空,日光倾斜而下落在她的手掌心上,很温暖。
缓缓展开手指,日光从她指缝里一缕一缕渗透出,从指缝渗透出的日光和被手指遮挡住的阴影之间形成了一道彩虹边。
眯起眼睛,嘴角很艰难的勾起。
霍小樊在看着呢。
就躲在彩虹边:姐姐,你只是没有看到我,而我一直在看着你。
康桥二十一岁这年参加了她人生中的第三场葬礼,在这场葬礼中她送走了霍小樊。
霍小樊生于九月的一个周四午后。
那个在周四出生的孩子,他只是去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