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虽然眼前这人做了乔装,但几乎一照面一对眼,他就认出他来。
“别别别打脸。”见讨饶无效任臻赶紧道,“司马元显就在五步之外,咱先走再说~”
谢玄怒气不减,却也压低了声音:“你说地轻巧,他既然来,必是四下包围,如何能走?”
任臻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提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从中抽出一件半新不旧的宽大外袍来,却是一件道士出家所着的水田衣,笑嘻嘻地道:“山人自有妙计~”见谢玄还欲吃人似地瞪着他,便羞答答似地一低头:“谢郎不会此时还顾及身份,不肯假扮道士吧?”话音未落衣服便已被劈手夺去,须臾过后,谢玄寒着张脸系上袍带,一整衣袖,道:“走。”他面容英俊长身玉立,若沙场之上戎装入阵自也凛然生威,然此刻黑发披肩,举止风流,看来却也十足似个俊俏无匹的清修之人。任臻却先后退半步,偏头上下打量,然后欣赏似地咂了咂舌,见谢玄差点忍不住又要抬脚踹人,才悻悻然一摸鼻子,忽然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随我来。”
那任臻分明是久居关陇之地,生平第一次来到建康,但却出入自家一般在这江南第一道观里的各个小道间穿插行走——那咏真观乃是皇家道观,又为当年谢安所筹资兴建,说白了,是王谢子弟在京中一处可避朝廷耳目的聚会议事之所,但多年军旅,无暇他顾,谢玄自觉对此地还不如任臻轻车熟路,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口中冷冷地嘲道:“不知该夸陛下手眼通天还是胆大包天,我朝国都之内都能出入如无人之境!”
任臻的脸皮乃是百炼成钢,丝毫不介意去贴人的冷屁股:“好说,我一天参观个三两回,就是迷宫也走熟了。”谢玄反唇相讥:“是了,我在石头城也听说你们燕人处心积虑收买了司马元显的左右,还给他送上了不少妖童艳倌、奇珍异宝。既能攀上了司马元显,你在建康城中自然如鱼得水,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任臻忙正儿八经地反驳道:“我与王爷的喜好可是天差地别。他专爱一些别扭清高的小风情——啊,就如都督一般——简而言之,就是自找罪受。我笃信的可是两情相悦 ,你若无心我便休,又何必强人所难缘木求鱼?”
谢玄见他玩笑开到自己头上,还满不在乎地承认自己那上不得台面的龙阳之好,当即面色一僵,摔袖怒斥道:“可惜这世上跟你两情相悦的人也忒多了些——还尽是七尺男儿!”
任臻停住了脚步,扫了他一眼,好像忽然有些明白原本与他惺惺相惜的谢玄为何会对他愈加厌恶了——这世上有一类人清高不凡又自诩正道,对一切超出他接受范畴的事情都目为离经叛道,而他作为一国之君,不仅爱男人还爱的轰轰烈烈洋洋洒洒毫不遮掩,在他眼中就更是不务正业该死至极了。二人之间正是气氛凝重之际,忽闻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呼唤:“任大人?”
任谢二人顿时一僵,谢玄未曾转身,任臻则抬眼望向来人,那峨冠博带徐步行来的正是他近来极力交好的谯王司马尚之——朝上作为先锋率先提出募兵乐属筹建新军的便是此人。他亦是东晋宗室,五年前能以庶子身份袭了其父谯敬王司马恬的爵位,倚仗的便是当时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支持,之后更是投靠执政的司马元显,同声连气,一路亨通,如今在司马元显的扶持下已官拜前将军、兼领豫州刺史,在皇室中可谓是司马元显最铁杆的支持者,故而任臻平日亦花了不少时间精力与其结交。
司马尚之奉命领着几名禁卫军恰好巡查至此,此时法事已快开始,全观戒严,连帝后并司马元显都已移驾咏真观的三清正殿候着,却见任臻和一个道士还在外流连,不免诧异,自要过来查问一二。任臻背着手飞快地攥住了谢玄的衣袖,只低声道:“先走。”
谢玄莫名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急匆匆地将人一推,任臻死活不放,纠缠不清,宛如二人纷争一般,直到谢玄猛地抬袖,扯裂了道袍,这才头也不回地强行离去。
司马尚之一愣,正要带人围阻,却冷不防被任臻一把拦下,他攥着那半截道袍无奈地朝司马尚之俯身一揖,苦笑道:“他只是咏真观的一名道士,大王给在下一点薄面,就别去追了吧?”
“打醮仪式即将开始,你不进殿却与个道士纠缠不清做甚?”司马尚子刚问完话便回过味来——他于酒色一道浸淫日久,平日虽不好南风,却也看的出那小道士的背影猿臂蜂腰,长身玉立,想来也是姿容出色,入了这大燕副使的眼,居然不顾场合地前去拉扯纠缠。他并指在空中朝任臻虚虚一点,似笑非笑地道:“壬至兄,这可不是在长安城啊,咏真观的道士你都敢起心觊觎,就不怕天谴神罚么?”
任臻连连告饶道:“莫说天谴了,就是被观主了清真人知道,在皇后娘娘面前告上一状,都能叫我打道回府吃不了兜着走了——不瞒大王,此子我头回来就看上了,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敢造次,方才是他正欲上殿与我撞个正着,我一时忍不住、昏了头,这才上前兜揽——所以我才恳求大王,莫要追他,闹大此事在下怕要以死谢罪了。”司马尚子心中暗道:他王府之中丽妾艳妇上百,自诩是个出了格的风流王爷,不料这任臻可算比他还要色胆包天!不过也是,司马元显处事果断为人刚毅,近来不也好上了这一口?这任臻若不凭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共同兴趣投其所好,能哄的司马元显如此开怀甚至对他另眼相看言听计从?更兼任臻为人豪爽,平日待他亦是一掷千金,左右不是大事,他何必与司马元显的座上贵宾过不去?当下便挥退了宫禁侍卫,摇头叹笑道:“壬至兄,为那‘美人’你可要欠下本王一大人情了!”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任臻点头哈腰地笑道,“在下改日一定登门拜访,重谢大王。”
任臻好容易摆脱了司马尚之,一个箭步追出观去,却已是空无一人,他知道谢玄纵使只身入城应也在观外布置了接应的人手,想来终于脱身,早已远走。谁知自己回头转身,刚到了转角僻静之处,忽闻嗖嗖风声迎面袭来,他欲后退避让,另一杀招便如影随形而上,任臻拆解不到三招,就已被一掌按在了气海穴上,只待对方内力稍吐,便受重创。他只得无奈收手,一耸肩道 :“谢都督,在下方才可是出手救了你——你不是一贯义薄云天恩怨分明的么,就这么想要在下的一条贱命?”
谢玄才不理他这欠骂兼欠揍的话茬,神色间凝着一片难散的阴霾:先前他不在京城,不是没怀疑过朝中发生的这接连的巧合都是燕人在翻江倒海,但他真没料到任臻会有这胆子亲身犯险,否则他定当、定当——“你就不惧我将你就此拿下,以为人质,要挟长安吗?”
任臻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胡子,笑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交好?区区在下乃大燕国区区一个光禄丞,又有什么值得要挟的地方?”
谢玄冷笑道:“任臻,明人不说暗话,我不理你这次捏造出个什么身份,只消把你押往关中,无论姚嵩还是慕容永想必都会有求必应!”
任臻好整以暇地道:“你不会的。”
谢玄不为所动,嗤之以鼻:“为何不会?上次失地撤军之仇我没齿难忘。”
“可我忘了。”任臻忽然正色道,“忘了你在河南趁火打劫,渔翁得利,甚至伤了我最爱的人——因为如若你我身份立场互换,我一样亦会做你所做的决定。”
谢玄登时一愣——他将这点私情说地如此坦荡倒叫他不知该做何反驳——他怎不知道任臻出手助他且一路上一直做小伏低插科打诨,原也是因为自觉上次之事耍阴招有点对不住谢玄,然则说到底二人家国不同、立场迥异,而他为救爱人,本无所错,又是一国之君九五至尊,何必如此放低身段?他咬了咬牙,冷声道:“那你此次潜入建康处心积虑究竟所为何事?”
任臻夸张地耸了耸肩:“国书上说地甚是清楚了啊~两国结盟,共图后燕,平分天下——一双两好,互惠互利。”
一双两好互惠互利?谢玄嗤笑道:“你和后燕慕容垂有嫡庶之争,为夺关东已经打了整整三年的拉锯战,我们东晋为何要淌这浑水?作壁上观,从中得利,岂不更好?”
任臻摆了摆手,一脸诚意地劝道:“两国之间,没有永恒的关系,谁都在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你愿意,一切条件都可相谈的嘛——为什么你我不能成为携手共进的朋友?我甚至可以放弃支援谯纵,助你夺回西川,最后共治九州两分天下,都督便是晋朝的中兴名臣了,何愁不能青史留名?”
谢玄似被说动了一般,颦眉思考了须臾,忽而倾身靠近任臻,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轻声道:“你就是这么。。。说服司马元显的?任臻,‘最擅攻心’这四字我自叹弗如。”
任臻至此缓缓地凝了笑意,回望谢玄,二人对视良久,久到彼此之间交织的气流都仿佛凝冻成冰,谢玄方才一字一句地道:“你早就知道司马元显布下人手眼线拿我故意出现助我以为邀功示恩已是其心可诛;而你劝司马元显在三吴之地推行‘乐属募兵制’,强行将江南大族掌控下的佃客们剥夺自由移置京师,以充兵役——此举乍看之下可大大扩充国朝兵马军队,然则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唯有这三吴富庶之地,长此以往,百业凋零,必使世家豪门怨声载道离心离德,以致动摇国本——此乃釜底抽薪温火慢炖的毒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而又轻若鸿毛:“你连关东之地都不愿意与旁人分享,定要与后燕一决胜负,何况江南这片秀色河山?!你当然可以将谯纵弃若敝履,任晋军暂时收复四川,因为你笃信,将来可以再一举揽括,统一南北!任臻,我不是司马元显这般的冲动少年,信不了你的口蜜腹剑。”
他那一身道袍在风中随风扯散,望之有若谪仙,吐出的话语却如刀剑诛心:“做为敌人,你远比慕容垂可怕。”
任臻闻言,很惋惜地叹息一声,苦恼似地道:“。。。你我就没有携手合作的可能?”
我又怎会去与一个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的枭雄合作,甚至助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变地更加强大?
“我没必要杀你。”谢玄收回攻势,负手而立,冷冷地道,“但你我永不会化敌为友。”
那日在咏真观不欢而散之后,谢玄便回到石头城暂将练兵之事交予北府参军刘裕,待交接已毕便正式回京“述职”,头一日便亲往求见司马元显。司马元显怎不知道他气势汹汹是为何事而来?平日里若得谢玄大驾光临他必定暗喜,此刻却是命门人客客气气地出府谢客,说自个儿“忽染风寒,不能视客。”谢玄日日堵人,他便天天避见,一个拖字诀,绝不给谢玄向他提出反对募兵的机会。
如此数日,便是在建康宫太极殿举行的正日大朝,谢玄只得悻然回去上朝,司马元显则在府内搂着任臻新送的那俊秀少年吃茶听曲,闻得谢郎终肯离去,便摇摇头笑道:“我欲见你,你不肯,这回倒是反过来了。”募兵建军之事已算是木已成舟,眼下正下发诏书严命各郡县遵旨执行,再拖下去谢玄也难挽狂澜。
司马元显虽录尚书事,但并不次次上朝,事必躬亲,此次更是为了躲人而故意避居在家,却万没想到谢玄入朝的首件奏事居然是要自请裁军——古往今来,凡为将者无论出于私心公意皆拥兵自重,从来无有自己主动向朝廷请求裁军的。谢玄此番裁撤石头城驻军兵员的百分之十,理由是年初扬州一带曾遭洪灾,国库为赈灾已经吃紧,又不宜再增加赋税,他愿以身作则带头缩减军需。
谢玄都督中外诸军,又兼任太傅,位至三公,而司马元显人不在朝,他的近臣亲信也不敢太过造次,此消彼长之下,谢玄所提之议竟无一人反对,下朝后更干脆跪在皇宫章门外不走,当场等候皇帝答复,随即将加玺盖印的周章飞马传报各地。一干事宜做地行云流水,待司马元显在府中知晓,已是米已成炊,无可反对了。他气地将那奏折望案上一摔,半晌才咬牙蹦出俩字:“奸狡!”。王国宝怎不知这说的是谢玄,但他素来工于心计、善于奉迎,因知道自家王爷那点儿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所以司马元显骂得他却不敢跟上,只得陪着叹道:“这当口提出为民生国库要裁减兵员,确然是一石二鸟——咱们这时候反而提出要主动出兵攻打谯纵收复西川而迁丁入京、筹建新军——倒成了千夫所指的民贼了!”
晋室南迁中兴靠的本就是士族阶级,因而有晋一代,门阀世家皆有特权封锢山泽广占田庄劳力,而司马元显雷厉风行地将这些为庄园主服役的青壮劳力强行迁入京畿占为军户,筹建隶属于他自己的新军,不仅大大损害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连那些久居安乐的佃户们也不愿意上阵打仗。因而谢玄一上表,就有不少官员附和,远为豫州刺史的谢玄的堂弟谢琰甚至提出“全国裁军,与民生息”,言下之意,直指司马元显不该穷兵黩武扩张军备,怎不叫他气恨。因而冷冷地道:“风声大雨点小,他现在肯裁掉的只是石头城驻军,盘踞在京口、彭城、广陵的几支北府军主力还是分毫未减,于他整体实力无碍,端的是给自己又赢得了忧国忧民体察下情的好名声。”而他们筹建新军一事虽不至中止,却势必得暂时搁浅。
王国宝眼珠一转,见司马元显这回是当真恼了谢玄,便舔了舔唇又补了一枪:“大王位高权重,录尚书事,居然在木已成舟之后才收到消息,岂不怪哉?!”
司马元显冷笑一声:“他无非是在宫中有了内应,封锁消息有意瞒天过海——皇帝即便不理事,玉玺却还是有的——我能逼皇上拍板,难道他就不能走走裙带关系?”言语之中对安帝皇后王神爱亦毫无恭色。
王国宝对谢玄忌惮已久,巴不得火越少越旺:“那事到如今,难道中止——?”
司马元显袍袖一挥:“开弓岂有回头箭——如今本王手中能调动的唯有中看不中用的宫廷禁卫军,不能号令三军,就永远名不副实!”
王国宝嘴里少不得以退为进道:“可谢玄兵权在握位极人臣,一呼百应,只怕。。。”
“不。”司马元显一摆手,眸光微闪,“。。。谢玄回京了也好,他躲在千军万马之中本王还奈他无何,这京城皇宫,却是我的地盘!”
王国宝心中狂喜,忍不住追问下去,司马元显却横了他一眼,嗤道:“上次咏真观你办事不利,本王还没治你的罪——我的人看地真真的谢玄微服入观,你广布人手排查却还是叫谢玄脱了身!”王国宝自然大呼冤枉,司马元显也不耐烦听他解释许多,沉吟片刻忽而瞟了他一眼道:“那日在咏真观,任臻可是一直与你一块儿,不曾走散?”
“接驾与打醮之时他都在臣身旁啊。”
司马元显微一眯眼:“当真?”
王国宝又回忆了一番,斟酌着道:“就是——中途大王驾临,忽然召见臣下,臣离开偏殿,便不知他那时的去向了。”
司马元显沉默下来,颦眉思索——那日他闻风而至还是徒劳无功,谢玄若无内应怎会如此轻易走脱?叫他怎能不心生疑窦?
王国宝倒是没料到司马元显表面上与任臻称兄道弟,私底下却还是大起防备之心,司马元显知他心思,便瞥向他道:“我暂时倒没有疑他。只是此人城府太深,又是燕臣——各为其主,不得不防。能用则用罢了,岂能当真交心?”
司马元显在王府之中如何布局暂且按下不表,任臻亦为这棘手之事苦恼不已:谢玄在朝会上公然反对筹备新军之事,言下之意,便是不同意司马元显建军挂帅,出征西川平定谯纵——如此一来,便等于是间接拒绝与燕联盟,两人注定没有携手合作的可能了。所以自王恭以下原本已被他拉拢活动过来的晋臣们又仿佛有了主心骨,见此势头便纷纷倒向谢玄,对司马元显先前下达的筹建新军,迁丁入京的政令阳奉阴违,借故推搪,对西燕使团的态度也隐隐发生了变化,谁知察觉出来的任臻还未来得及改弦更张,调整对策,便有另一个惊天炸雷一般的消息让他措手不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燕遣使,欲与晋通好结盟之事自然会传至中山,成武帝慕容垂立即做出反应,以护送后燕高僧昙猛大师入晋传教兼贺晋安帝去岁登基为名,亦向建康派出使团,然而任臻没有想到的是,领衔的居然就是后燕的河间王慕容熙!
甫一看到那三年不见更加风姿动人的美男子,任臻便暗叫一声不好——这慕容熙曾在长安被他软禁了好几个月,还在未央宫打过好几回照面,就算他已经乔装易容,但只要对话交谈难保他不会认出他来,无疑是白白送人一个致命的把柄,但若叫他此时罢手,中途离开,他却又万分不舍不愿。细看后燕使团,大张旗鼓只为护送一个大和尚南下讲经已是少见了,听说慕容熙受其母段元妃影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又贵为亲王,做为正使理所当然,而为副使的却非对慕容熙忠心耿耿,上次在长安也见过一次的中卫将军冯跋,乃是后燕中书令封懿——他虽是国之重臣,天子亲信,却也与国舅段速骨、老臣兰汗等交好,支持的是后燕太子慕容宝——可见此次慕容熙做为使节南下建康,只怕也是别有隐情,不得不为,他自己并做不得主。因而任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晋朝皇室虽多笃信黄老学说,但佛学东渐却也是大势所趋,自东晋名士支道林亦出家为僧,并以玄入佛,广播佛道之后,从士族到民间佛教便开始兴盛,更不乏顶礼膜拜的信徒,故而后燕既为礼送高僧开坛讲经而来,理由冠冕堂皇又态度谦逊主动示好,晋廷自然无任欢迎,便把前些年的边界战端暂置一旁。出身玄学世家的王皇后更一反常态地亲下凤诏,以最高规格接待后燕使团,声势较数月之前西燕来使要高多了,又亲于宫中设宴礼待,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除晋朝的高官显贵之外,亦邀请了西燕使团同时列席。
于是筵席之上,左首司马元显领衔,兀烈任臻等西燕贵宾与之同席;右首司马德文领衔,谢玄紧随其后,而慕容熙等后燕使臣则与他同座,场上除了王皇后身边的晋安帝司马德宗专心致志只等开席之外,所有人皆是心思深重城府万千,气氛一时颇为凝滞。
却还是司马德文率先打破了沉闷,起身对慕容熙等人笑道:“听闻贵国昙猛大师驻跸安乐寺讲经,第一日便引信徒千人,围而受教,剃度皈依,真乃大功德耳。江南百姓无不感念成武大帝之诚心恩德,本王代皇上敬各位一杯。”慕容熙与封懿俱起身答礼逊谢,仰头饮尽。任臻在心底翻了个巨大白眼——西燕遣使,用的是金元外交,分化拉拢晋廷的高官显贵;后燕遣使,却用的是宗教外交,讨好笼络的是江南的黎庶臣民——就影响力度而言,自己都觉得有些落于下风,真不知道后燕这后发制人的损招是谁想出来的。
司马元显淡淡地撇了任臻等人一眼,亦命人斟酒,抬手敬向西燕使团,开玩笑似地道:“据闻当初为了这位熙王爷,两国还打了一场战,如今既同是我朝贵宾,希望双方能一笑泯恩仇,也算一桩美事。”
两燕虽迫于各自国内的情势而勉强签订了停战和约,但谁都知道和平只是暂时,暗地里恨不得能咬个你死我活,如今在第三国的地盘上双方为了大局都故作镇定按捺不发罢了,谁知司马元显却仿佛故意要挑起是非一般如此说话,怎不叫人郁闷?谁知那慕容熙却好整以暇地又重新斟满一杯美酒朝他们遥遥一举:“两燕乃兄弟之邦,纵使偶有摩擦,如今也误会全消,更不谈有什么仇恨了。”
这小子过这么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看来在中山也没少“受教”。任臻看了兀烈一眼,后者会意,便也起身敬酒还礼,慕容熙却还不肯罢休,又转向任臻道:“本王当年在长安‘做客’多得你们皇上照拂,至今难忘——这位大人的身段形容,倒有几分似西燕皇帝,叫本王追忆往昔,感触良多。”
司马元显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这风流俊美的后燕小王爷会有此一说,想到慕容熙确然是在长安待过,会认得他那挂名堂哥慕容冲也是正常,不由下意识地瞥向任臻。
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主动发难了。任臻提袍起身,对着慕容熙躬身致意罢,才不卑不亢地笑道:“下官微末,如何敢与我主相提并论?只怕是王爷当年‘客居’未央宫,不得出入兼时日太久,我主又对您关怀备至,这才让王爷触景生情,感念旧恩吧。”
慕容熙神色一僵,在场之人又怎听不出他在讽刺慕容熙当年战败为俘,扣押至长安为质之事?一旁的封懿已是皱眉肃目地扫了慕容熙一眼,从鼻端微乎其微地发出一声冷哼。
司马元显却若有所思地转向谢玄,嘴里却仿佛还是调笑玩闹的语气:“谢都督当年在宜阳城下也见过御驾亲征的西燕皇帝,且看看这任大人当真生地似燕帝慕容冲么?”
兀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对啊,在座诸人只怕没有人比谢玄更熟悉慕容冲了!不仅两军对阵还曾短兵相接,两人交手不下百招,自家皇上这点伪装断然瞒不过他。再偷眼看那任臻,虽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正笑微微地也看向谢玄,神色却也难免浮出几丝凝重紧张的意思。
注:三吴之地指东晋朝廷直接掌控的吴郡(今江苏苏州)、吴兴(今浙江湖州)、会稽(今浙江绍兴)等富庶之地,意即东晋的大后方和所有国税收入的来源地。当时司马元显自任扬州刺史掌三吴之地和国家大政而谢玄任徐、荆二州刺史,掌江北京口等军镇并内外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