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天鸣走进病房的时候,裴娇倩还窝在沙发上睡觉。
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像这几天这么狼狈。
没有外公和妈妈的庇护,她的世界崩塌了。她不愿意回家,因为家里一个亲人都没有,空空荡荡的。那些她以前经常流连的场所,她现在也不敢去露面了,因为只要她出现,就会有一大群的记者围住她,问东问西,全是一些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她突然变得孤独起来,哪里也不想去,事实上她也无处可去。
除了呆在外公的身边,她别无选择。
裴天鸣见女儿的睡姿极不舒适,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拍醒后,他说:“这里的医生,有护士,你不用全天守着,回家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吧。”
裴娇倩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爸爸,没有动。
裴天鸣皱了一下眉:“睡傻了吗?你看看你,脸上涂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睡觉的时候也不洗掉,都变成花脸猫了……”
“哼,就算我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爸爸也不会觉得我有多好看。”裴娇倩从沙发上坐起来,伸展着两条腿。
“你怎么说话呢?快去洗脸,真是难看死了……”裴天鸣习惯性地责备了她一句。
裴娇倩的眼泪“刷”地掉下来,她踩着沙发站起来,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着自己的爸爸:“我难看?我又给你丢脸了,是不是?可是怎么办?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对不起你!相反,我觉得是你对不起外公,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
“你胡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在外公的病房里闹什么?快下来!”裴天鸣伸手去拉裴美斯。
裴娇倩却一把甩开他:“你现在仁慈了?你现在知道心疼外公了?晚了!他老人家从昨天到现在,耗费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对我说清楚一个字!这都是谁的功劳?是你!你把外公气成现在这个样子!”
裴天鸣只是看着女儿睡得不舒服,想叫她回家去休息。没想到叫醒了女儿,却把她给激怒了。
虽然这一间特级豪华病房相对清静,但也会有医生护士进出。裴天鸣不想传出自己与女儿撕破脸的新闻,便不与裴娇倩争执,只是朝她晃了晃手臂:“别发癫,快下来!小孩子家!你懂什么?”
裴娇倩不肯下来,在沙上发跳着脚:“是的,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是一个废物!在你心里,我这个当女儿的还不如你的情妇重要!你这么看不上我们,你还来这里做什么?还不趁着妈妈不在,你身边清净,赶紧跟你的情妇鬼混去!”
“啪”的一声,裴天鸣扬手打了裴娇倩一巴掌。
紧接着,裴天鸣把裴娇倩扯了下来,摁进沙发里:“闭嘴!你再胡说八道,就呆在家里不要出来了!”
裴娇倩挨了一个耳光,气焰一下子就矮掉了。她在裴天鸣的面前一向胆怯,刚才那一点点勇气,大概是这两天的恐惧无助令她有些抓狂。
现在被裴天鸣教训了,她不敢再出声了,只窝在沙发里嘤嘤地哭。
裴天鸣看着她披头散发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的样子,失望地摇着头。
然后,他走到赵良卯的病床边上。
他进门的时候,赵良卯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好像是睡着。
他和女儿吵了一架之后,再转头看病床上的赵良卯,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在各种医院器械的包围之下,他虚弱地像是一片漂在大海中的叶子,可是他的眼神依旧是炯炯的,喷射着怨怒和仇恨的光,狠狠地盯住裴天鸣的脸。
他眼风如刀,裴天鸣却淡然微笑,站在病床边上,低头看着赵良卯:“爸爸,你今天好些了吗?”
赵良卯只是瞪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当然,老爷子此刻想动也动不了,想说话也说不出来。
“看爸爸的眼神,比昨天要精神得多了,真是太好了……”裴天鸣自顾说着,“爸爸,昨天我问过大夫,你这次重度脑中风,想要完全恢复健康,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昨天下午,娱乐公司的几位董事找到我,商量公司的管理权问题。他们一致同意,由我暂时代你出面,主持赵氏娱乐公司的大局。这是一份他们已经签了名的授权书,只要爸爸在这上面按个手印,从今天开始,我就可以代你行使管理赵氏娱乐公司的大权了。”
裴天鸣从怀里掏出那份文件,展开,递到赵良卯的面前。
赵良卯看不清那文件上的文字,但是他听得懂裴天鸣的话。
他愤怒了,额上的青筋暴跳起来,张开嘴巴,却只发出几句呜哩哇啦的声音,谁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裴天鸣却好像听懂了一样,点了点头:“爸爸放心,我知道赵氏娱乐是你一生的心血,我一定倾尽心力,不会让你失望的……”
说着话,他掏出一小盒红色的印泥,打开盖子。然后他俯下身,抓起赵良卯的右手,捏住食指,在印泥上摁了摁。
赵良卯像只木偶一样,任裴天鸣摆布着。
可是他的身体不由己,他的心却并不糊涂。他用更加含糊和响亮的“呜哩哇啦”声,向裴天鸣表达着抗议。甚至在裴天鸣捏着他的食指,摁进红色印泥盒里的时候,他那根拥有无上决定权的食指还示威性地勾动了一下。
可惜他力不从心,浑身上下,除了那一双眼睛,再没有别的器官是受他控制的。
因此,他睚眦欲裂,恨不能把两只眼珠子飞出去,像飞镖一样打在裴天鸣那张微笑的脸上。
裴天鸣捏着他的指头,往文件上摁下去,一边摁一边好言好语地劝着:“爸爸别激动,医生说你不宜情绪波动过大,那样对你的康复不利……这只是一份委托管理的文件,又不是股权转让,我做得好,你老人家的财产也有增益,对不对……”
他正说着话,眼看着赵良卯的右手食指就要落在文件上了,窝在沙发里的裴娇倩突然冲过来,一把抢过文件,大声质问裴天鸣:“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逼外公?”
裴天鸣转头看女儿,眯起眼睛:“娇傅,你这是要做什么?大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参与好不好?”
“不!”裴娇倩鼓足勇气,瞪着裴观承,“我有权参与,我也是赵氏娱乐公司的股东!我妈妈更是大股东!没有我们两个的意见,这份文件不能生效!”
裴天鸣朝着裴娇倩走过去,边走边伸手:“娇倩,你弄清楚,这不是股权转让,只是在外公生病期间,暂时代理管一管公司,这事不需要股东大会决定,只需要过半数董事同意,就可以了。”
“我妈妈也是董事,她还没有同意呢!”裴娇倩被逼得一步一步后退,强撑着一口气,与裴天鸣对峙。
“孩子,你听不懂爸爸的话吗?只要过半数董事同意就可以了……”裴天鸣伸手去够裴娇倩手里的那份文件。
裴娇倩将手一扬,躲了过去:“外公是董事长,他不同意,谁说也没有用!”
裴天鸣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所以我来征求外公的同意啊,你不把文件给我,外公怎么能在上面摁下手印呢?”
“外公不会同意的!是你把他气得病倒,他怎么会同意把公司交给你去管?”
说着话,裴娇倩已经被逼退到了窗口,退无可退,她情急之下,就要把文件撕掉。
裴天鸣伸手一指她:“娇倩住手!你想清楚!你是谁的女儿?你是我裴天鸣的女儿!只要你还认我这个爸爸,只要你一天姓裴,我就保证你的荣华富贵!除非你不想做我的女儿!”
裴娇倩的双手捏着那份文件,看着裴天鸣那严厉的目光,心里怵怯,竟然下不去手把那两页薄薄的纸撕碎。
她护着外公,纯粹是出于情感本能。因为从小到大,她是在外公的庇护下长大的,她与外公的感情最好。
可是裴天鸣的话,又句句说进了她的心里去。现在妈妈和外公的情况都不好,她已经陷入了无助的境地。也许将来,妈妈真的获罪入狱,外公也从此缠绵病榻不起,她还能依靠谁?
就在她犹豫的这几秒时间里,裴天鸣出手如电,从她的手里抽出那份文件,转身回到病床边上,抓住赵良卯那只沾过红印泥的手指,在文件下方的位置摁了下去。
赵良卯的指纹印上文件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开始呼吸急促,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嘴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身体里有一只困兽想要冲出牢笼时发出的吼啸。
裴娇倩吓坏了,缩在窗子那里,眼泪噼哩啪啦往下掉。
裴天鸣却很镇定,迅速地将文件收好,从床头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将老爷子沾了印泥的食指擦干净。做完这一切,他才按下床头的电铃,呼叫医生和护士。
很快,护士就冲了进来,紧接着是医生。
主治医生一进门,看到赵老爷子的状况,当即就怒了:“怎么回事?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状况啊!”
主治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裴天鸣。
裴天鸣无辜地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我一大清早来看望他老人家,刚进门不一会儿,他就突然发病了。”
主治医生显然不相信他的话,转而看向裴娇倩。
“我……”裴娇倩抹了一把眼泪,怯怯地看着裴天鸣,支吾了几句,最后说:“是的,什么事也没有,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就突然发病了。”
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对赵良卯进行抢救。
大约半个小时后,赵良卯终于安静了下来。医生松了一口气,摘下口罩后,严肃地警告裴天鸣:“他刚刚这是癫痫发作,不可以再让老人家受到任何刺激,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大夫辛苦了。”裴天鸣客气地向大夫点头。
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后,裴天鸣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赵良卯,转头对裴娇倩说:“我看你也挺累了,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休息好了再来陪外公。”
说完,他迈步出了病房,离开了。
直到裴天鸣的脚步声消失在病房门外,裴娇倩才从窗边挪到病床前。她低头看着病床上的外公,脸色灰白,脸上扣着呼吸面罩,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身体无力地平摊着,十分疲惫的样子。
“外公……”她唤了一声。
赵良卯眼皮都不曾动一下,毫无声息。
裴娇倩突然害怕了。
刚才爸爸强行拉起外公的手,在授予管理权的文件上摁下手印的那个场景,再一次回到她的脑海中。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裂,世界很大,她很孤独无助。她的脑子从来只识记名牌和男人,面对复杂的人生选择,她茫然无措。
外公现在这样的状况,即便能活下来,也是一个活死人了吧。
爸爸到底靠不靠得住?他能落井下石,将妈妈死死地困在羁押所里,能把外公气得中风,还强行逼外公按下授权的手印,那么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他连她这个女儿的股份也算计上呢?
她越想越后怕,后悔刚才没有撕掉那份文件。可是现在,她又没有勇气冲出去,找爸爸要回那份文件,或者向媒体揭发爸爸。
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爸爸的对手。
她站在那里,心慌意乱,想了好久,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妈妈可以无罪获释了。
她转身冲出去,直奔邓嘉祥的病房而去。
不出所料,她在走廊里被拦下了。还是那两个警察,还是那一套说词,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探望邓嘉祥。
裴娇倩抓狂了,把身体一横,就要往里冲:“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邓嘉祥?我是他的妻子!我要见他!放开我!”
两名警察一人伸一条手臂,就把她拦了下来。她对警察又抓又挠,又踢又打,叫喊声将这一层的病人和医务人员都惊动了,大家纷纷从病房和办公室里走出来,往这边观望着。
两个警察见局面有些乱,就打算使用强力手段制住她,送她离开。
这个时候,邓嘉祥那间病房的门开了,廖一江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他来到警察身边,小声与其中一位商量道:“邓嘉祥托我出来求二位,他有几句话要与裴娇倩说,不涉及案情,纯粹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能不能让裴娇倩进去一下?”
裴娇倩听到了他的话,立即转身往病房里冲:“放开我!听到没有?我和我丈夫有话要谈,你们没有权力阻止我见他!”
警察有些犯难,因为上司告诉他们两个,不可以让裴娇倩接近邓嘉祥,原因没有说明,他们两个猜测,应该是担心裴娇倩影响邓嘉祥的供述吧。
可是现在裴娇倩闹得太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而邓嘉祥又主动要求见裴娇倩,并且保证谈话内容不涉及案情,只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事,他们两个就有些犹豫了。
裴娇倩就趁这他们手臂一松劲的机会,冲开两个人的拦阻,推开病房门,跑了进去。
病房里,南汐正在照顾南河吃早餐,邓少麟靠在床头上,手里端着一杯牛奶,慢条斯理地喝着,眼睛专注地看着南汐的脸。
这场景,令裴娇倩火冒三丈!
她还没有和邓嘉祥离婚的,他们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勾搭上了?
要是按照裴大小姐平时的脾气,早就冲上去,扇南汐两个耳光了!
她咬着嘴唇,捏着拳头,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邓嘉祥,气得黑了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南汐留意到她的样子,站起身来:“我是来给小河送早餐的,现在也该到上班时间了,我走了……”
“小河还没吃完早餐呢,你急什么?你不用刻意回避,反正你什么都知道,她昨天不是还求你带话了吗?我想她今天闯进来,所说的也不过那几句。”邓嘉祥将牛奶杯放到了床头柜子上,抬头看向裴娇倩,眼睛里有非常明显的嘲讽。
裴娇倩一口气顶在喉咙那里,差点儿喷了出来。
可是她咬牙忍下了。
真难得,她差一点儿被自己感动哭了。想她裴大小姐,什么时候忍过这种气?今天,为了妈妈,她竟然也能冷静和理智下来。
她沉下一口气,走到病床的病尾,与邓嘉祥正面相望。她说:“无论如何,请你放过我妈妈……只要我妈妈没事,你让我做什么都成……”
邓嘉祥勾了勾嘴唇,说:“我让你进来,是想告诉你,我要与你离婚……我会请律师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你等着我的律师的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