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凄凄,银雪烁烁。
不大的沂王府早已淹没在白雪皑皑中,所有的宫人裹得严严实实地打扫着积雪,然而也只有楣樱和芷鸢是最卖力的,其他人都只是拿着扫把比划着,按这个劲头,就是再小的王府,天黑了他们也扫不完。
贞儿站到了几个偷懒的宫女面前,厉声道:“你们这是散步吗,以为偷懒就没事了吗,扫不完,谁都不准吃饭。”
小宫女不畏惧贞儿的严厉,翻了个白眼:“贞儿姑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偷懒了,你看我扫的手都冻红了。”
另一个宫女不服气地接嘴道:“自己不干,还老指使我们。”
贞儿平时很少与他们有正面冲突,知道他们从不服她的管教,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雪再不扫,明天太阳一出来,积雪就会化成水,一结成冰就不好弄了。
贞儿夺过其中一个宫女的扫把,只见小宫女假样摔倒在地:“哎呦!贞儿姑姑,你要是不满意我就说一声,干吗要摔倒我。”她一脸痛苦地揉着脚踝:“不行了,我的脚好像崴到了,不能扫雪了。”
贞儿知道她是在耍把戏,她永远不理解他们为何要这样,大家都是奴才,何苦互相为难挤兑呢。
贞儿无奈地白了她一眼:“那你就回去好好养着吧!”说完,转身开始扫起雪来。
忽然,脚下的一个绊劲实实把贞儿绊倒在地,她毫无防备地摔了个狗吃屎。
这时,从房间出来的朱见浚慌忙地跑向了贞儿,他瞪着眼睛看着那几名宫人:“是谁绊倒贞儿姑姑的?”
几个宫人随随便便地行着宫礼,谁也不答话。
朱见浚站起身,横挡在贞儿面前,厉眼寻看着一张张面孔,嘴里呼着怒气:“我会记住你们的样子,终有一天我会变本加厉地把这些欺负全都还回去的。”
那些宫人有些许的惊异,各个都心虚地别过眼,不敢正视这个孩子爆发的怒焰,最后都讪讪地拿着扫把认真的扫起雪来。
朱见浚扶起贞儿,小脸依旧气鼓鼓的,贞儿反而笑了,她没想到这小家伙生起气来还挺有威力的。看来,这皇宫中的龙脉血统不用人教,自然都会显露龙者威慑。
夜幕沉沉,玄月暗暗。
贞儿刚哄睡了朱见浚,就潜回了自己的睡房,刚一进房间,她就微妙的感觉到了不对,不等贞儿有过多的反应,只觉一个冰冷的拥抱从贞儿身后包围住了她。
贞儿刚要惊叫出来,低沉暗哑的声音过分疲倦的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别叫!我不会伤害你的!”
贞儿讶异这个声音竟然是朱祁钰的,她试探地询问:“皇上?”
“嘘!”
他呼出的气息冰冷地吹进贞儿的脖颈里,让她不设防地颤然了一下,莫名的,贞儿好似感应到朱祁钰身上有层层叠叠的痛心疾首正席卷着他。
过了好久,朱祁钰慢慢的放开了贞儿,她回头看向他,房间很黑,只有星般的月光斜照在朱祁钰有些苍白的脸上,贞儿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祁钰坐在了椅子上,贞儿随手点起了一支烛灯,她这才看清了他的脸,眼前的朱祁钰比一年前清瘦了许多,脸颊的棱角更加分明,显得格外沧桑了些。
贞儿拿起桌上的茶壶重新加了热水,仔细地为他泡了一壶玉兰花茶。
朱祁钰接过贞儿递过去的茶水,轻抿了一口后,抬头看向她,秀眸里没有九五之尊的威严,只是淡淡的忧:“你觉得这世上真的会有报应吗?”
贞儿怔愣了一下,没成想朱祁钰会问她这个问题,她幽幽道:“报应是对那些犯了错误的人一种惩罚,它一直都存在着。”
朱祁钰欲笑未笑的牵动嘴角,只是此刻的笑全都带着深刻的哀痛:“你曾说过,朕会报应缠身的,看来这个时候是要到了。”
贞儿微微蹙眉,目光倾下:“那只是奴婢的一时胡言乱语而已,皇上怎能当真。”
朱祁钰轻轻阖了阖眼,不再接话,他举了下茶杯,贞儿领会地往里面又添了一杯热茶,他不着痕迹地瞧了下贞儿的手,淡然道:“你一直都是这样吗?受了委屈也要忍着,被宫人绊倒也要忍吗?”
贞儿低头睨了一眼因白天摔倒而留下疤痕的手指,她惊诧地看向朱祁钰,他怎么知道她摔倒了:“皇上,您------”
不等贞儿说完,朱祁钰站起了身,把茶杯放到了贞儿的手里:“没想到在这严冬的寒暑天还能喝到玉兰花茶,真是难得,看来朕真的有好久没有闻到这个味道了,还真是想念呀。”说完,不等贞儿跪安,开门走出了房间。
贞儿站在门口看着渐行渐远的朱祁钰,当他走出府门外时,贞儿才发现,他是只身一人前来,身边连小九都没有跟着。
寒冬的银月打在朱祁钰的身上有沉沉地灰暗,贞儿不知是月亮不够亮,还是他散发的阴暗盖住了这皎皎的月。
贞儿始终读不懂朱祁钰此来的目地,也看不透他的灰暗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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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又到了半月一出府的例行,自从进了沂王府后,只有贞儿一个人享有半月一次出府,去内务府拿沂王的衣食用度的权利。
刚走进内务府,贞儿就发现这里萦绕着沉重,管事公公不耐烦地把沂王府的贴用放到了贞儿的手上:“真是越忙,你们就越来烦我,就不能过些日子再来吗。”
贞儿不解的随口问道:“公公,这宫中是谁薨逝了吗?”她发现所有人都在准备死人的东西。
公公不悦的皱眉:“能还有谁,当然是皇太子了!”
贞儿惊愣地倒吸了口气,怔怔地走出内务府。
她忽然想起那晚朱祁钰带着一身的痛彻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贞儿终于明白了他的突然造访,也理解了朱祁钰为何说他的报应时候到了。
贞儿内心有一抹愧疚,所谓的‘报应论’,并不是针对朱祁钰的,那只是她曾经想要阻止他杀害朱见浚的说辞而已。
想来,朱祁钰此刻应该是悲恸欲绝了,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贞儿并没有即刻回沂王府,而是又折回了内事府,用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跟管事公公要了盏花灯。
贞儿偷偷地躲在乾清宫外的一角,直到看到小九时,她恭敬地上前欠身,小九有些意外:“你有什么事吗?”
贞儿把手中的花灯递到了他的手中:“请公公把这个交给皇上,皇上应该会需要的。”
小九半信半疑地看着手中的花灯,应允了一声后就进了乾清宫。
贞儿遥看着乾清宫明亮的宫闱,只希望朱祁钰能好好和他的儿子做最后的话别。
见天已经渐黑了,贞儿加快脚下的步伐,只想快些回沂王府,朱见浚要是看不到她一定又会坐在石阶上等着她的。
可当贞儿刚走过两个宫殿时,就听见有人叫住了她:“贞儿姑娘。”
贞儿回头看去,竟是小九,贞儿恭敬道:“公公可有什么吩咐?”
他沉了口气:“皇上有命,让姑娘现在前去并蒂湖旁。”
皇命难为,她也只好前去并蒂湖了。
远远地,贞儿就看见朱祁钰单薄的身影立在并蒂湖的池水旁,他今天着了一身银白色的袍子,显得格外清冷了些。
“奴婢叩见皇上。”贞儿打破了他的沉思。
朱祁钰轻咳了两声,转身时,他手里拿着贞儿刚刚送去的花灯,他摸着花灯,静静地开口:“你能陪我一起点花灯吗?”
贞儿看着他眸子里有隐隐的期盼,不假思索的点着头应允。
点烛火、放花灯、话别、祈福,他们默默的做着所有的过程,直到花灯消失在湖面上。
过了许久,朱祁钰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恨透了我?”
贞儿看向了朱祁钰的侧脸,他眼睛依旧盯着花灯消失的地方,始终不看向自己:“皇上可曾恨过奴婢?”
朱祁钰微愣地看向了贞儿,他没想到贞儿会把问题抛回给他。
朱祁钰沉默着,贞儿猜不出他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怎么回答。
贞儿露出一抹凄笑:“当皇上把嫦雅公主赐婚给樊大人的时候,奴婢的确恨过皇上,但想起奴婢杀害妙嫔妃的时候,皇上也一定恨透了奴婢,这种感同身受,只有经历了才能真正看透,我们该恨的是对方呢,还是令人发指的权利呢?”
“感同身受!”朱祁钰咀嚼着这四个字,最后也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凄笑。
其实,贞儿知道,他们从来都没有恨过对方,只是把这些恨加注在了能发泄的活人身上,毕竟他们不会对虚无影幻的‘权利’拳打折磨吧。
那晚,朱祁钰并没有对贞儿说一个‘朕’字,想来,在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有个‘小钰子’,那个曾经喜欢大笑,喜欢玩心大起的‘小太监’,只是这宫阙中赋予了他太多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