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神铠的支撑,韩抻终于变回了风烛残年的老头。而且他左腿下面空空荡荡,竟然没了一只脚。
就这样,卸下神铠的北地枪王,用一只脚在冰谷边缘稳稳站定。虽然干枯佝偻,但是孟一苇却感觉到,一股豪气,正恣意地从这具苍老残破的身躯内迸发出来。
“你也看到了,”韩抻对陈惊天说,“我这副皮囊已经残破不堪,所以我只能出三枪。”
“能看到百年来最锋锐的枪术。”看着韩抻越来越亮的指尖,陈惊天的目光也越来越炽烈,“别说三枪,一枪就足以让我心满意足了。不过,”陈惊天看到掉落在韩抻脚下的赤焰狻猊吼,“你是不是还要把某人的话转达给我。”
“嘿嘿!”韩抻嗤笑一声,仿佛卸去神铠后,压抑在心中的江湖气就升腾起来,不过他还是拔高声音说道,“镇北侯令,辽河以北,彤阳山以南,已征辟作为镇北军冬猎练兵之地。除现役镇北军籍,其余武者皆不可跨越辽河一步。违者立斩,平山门,屠全族。”
杀气腾腾的谕令,让这荒原冰河上的寒风再凌冽三分。但是对于冰谷上下的这三人,却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
特别是陈惊天,反而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不顾宗师形象,捂着肚皮哈哈大笑,一会才拿破皮袄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说道“虞潜陆是个枭雄,但终究还是被权势浸透了皮肉。”
听到“权势”二字,韩抻明显神色一黯,但随后就被飘扬的白发遮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想吸进足够的凉气,好将几十年前的那个惊艳一枪激发出来。
“好了,陈惊天,不废话了。”提了一口气的韩抻,身姿渐渐挺拔起来,“现在就让我看看,四十年后的江湖,还有没有足够惊艳的风光。第一枪!”韩抻右手食指银芒大盛,“陨星!”
感受到这第一枪的威势,离韩抻不远的孟一苇脸色骤变,他刹那间在周身布置一座“块垒大阵”,将自己和小黑驴护在意场之内。
但是,通过敏锐的神识,他仍感觉冰谷四周上十里之内的天地元气,猛然就被聚集在韩抻的食指尖。海量的元气被提炼、被压缩,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风暴眼。
这还是孟一苇第一次在现实场景中,看到被凝缩到极致的元气。原来元气被压缩到极致,真的像体内的气海一样,会变成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
陡然失去了本源元气,四周先是一片死寂,随后开始了狂暴的元气倒灌。十里之外的元气,向十里真空倾泻下来,形成了堪比剪云山上的元气逆流。
“各嘎各嘎!”块垒之中的小黑驴,被意场之外的天地异象吓的大叫。
孟一苇摸了摸小黑的脑袋,安抚了一下确实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黑驴。再回头去看韩抻,却发现他手中已经握住了一柄星光熠熠的长枪。
他虽然只能单脚站立,但是弓起的腰,弯起的肘,却是标准的收枪势。
收枪当然是为了出枪,果然,枪指谷底,俯身刺去,陨星落下。
随着韩抻出手,他手中的长枪随之消失。冰谷上的人还保持着出枪的姿势,枪却已经出现在谷底,抵达陈惊天胸前。
“好烈的枪!”陈惊天赞叹一声,手已经摸到腰间的破铁片,拔出铁片便顺势从腰间向上斜切。于是长枪带起的漫天星光中,就出现了一条紫气氤氲的大龙。
龙有两角,恰好架住枪身。可是长枪来势太烈,枪身犹在龙角上摩擦向前,带起一阵耀眼的火星。
发现无法止住长枪去势,大龙愤然喷出一口紫气,然后猛的甩头,架在龙角上的长枪,终于被改变了角度,转而刺向陈惊天身后的冰瀑。
可为了扭转枪势,龙角承受了巨大力道,“咔嚓”断裂,大龙发出一声痛吼,与此同时,长枪“啵”的一声没入冰瀑。
冰谷之中万物寂静,甚至冰瀑都在一刹那静止,但是冰瀑后面却有低沉的嘶吼传来,像是枪鸣,又夹杂着龙吟,嘶吼声渐渐深入冰河深处,终于悄不可闻。
陈惊天立于冰谷之底,破铁片上掉下的铁屑还没有落到地上。韩抻立于冰谷之上,单足俯躯,犹是出枪之势。
这一枪还没有完?孟一苇录神笔稍停,心中微微惊疑。
就在此刻,冰谷之下发出一声刺耳之极的枪鸣。一杆白色长枪,从陈惊天身后破冰而出,星芒重现。
在地底穿行埋葬了大龙之后,这杆元气之枪也不复耀眼,但是携带着屠龙之势,枪身上的杀气已经浓郁到极点。
巨大的冲击力,让瀑布后面的冰层,开始皲裂,终于数以万吨的辽河之水倾泻而下。
冰谷转瞬就会被奔涌而下的辽河吞没,但是陈惊天却浑不在意。铁片已经重新插入腰间,他抬起头来看向韩抻。
“看来你只能出一枪了。”陈惊天的声音带着惋惜和落寞,“不知道是什么让你的身躯破败至此!”
身后的枪尖即将插入脊背,枪后面的辽河水更是夹杂着无数的碎片冰刀。此时的枪是莹白的,水是清白的,冰是惨白的。但是孟一苇却在这一片白茫茫中,看到一抹紫色。
“那是?”孟一苇睁开了一丝眼角。
轰,一个断角的龙头从冰水中猛然撞出,而且断角在肉眼可见的修复,紫色的长须则像两条藤曼快速甩出,牢牢绑住了飞射的陨星之枪,瞬间制止了枪势。
与此同时,大龙张开巨口,猛然前冲,将陨星枪一口吞没。吞掉了陨星枪,大龙低吼一声,又转身冲入倾泻而下的冰河,冰河在这一刻瞬间凝固,变成了一堵紫色的水晶墙壁。
转瞬之间,形势逆转,孟一苇手中的小泥鳅飞快运行,刻录下这一切气韵波动。
“确实只能出一枪了!”韩抻终于收回了出枪势,“本来准备了陨星,牧神,下荒野三枪,现在只能在第一枪中,将其他的枪式糅杂个七七八八了。”
“这一枪,占你全盛之时几分?”
“三分”
之后便是大段的沉默,孟一苇也感到些悲凉,是为老去的江湖,也是为老去的江湖人。就像是刚才被大龙吞掉的陨星,风烛残年的韩抻也像是随时可灭的烛火。
沉默之后,是抽刀的声音,陈惊天重新拔出了破铁片,
“我接了你一枪,那么也还你一刀。”
听到这句话,韩抻眼中陡然迸发出神采。“好!”
陈惊天不再罗嗦,立刻出刀。破铁片像是一扇斩开风浪的帆,从荒原深处划过,笼罩在冰谷上的气场开始被搅动。
“这才是真正的霸刀?”孟一苇停下录神笔,仔细感受着此时此地的天地本源,发现所有一切都在一个意志的支配下。
这与武道小神仙的“神域”不同,神域是收敛的,是以自身体魄为支撑,神魂为主导,元气为媒介,构造出一处三丈之界,脱离于天地之外。可称“界”者,便必有边界,必受局限。
与书院的“意场”也不同,意场是发散的,自身的神识和元气只是“刻刀”,需要在天地本源上刻画传导意志的神纹,同天地沟通,携宇宙同力。与“神域”的掌控不同,“意场”的精髓在于协同和共享。
而陈惊天的“意”却又与前两者都不同。
孟一苇感觉到陈惊天调动天地本源的方式是“震慑”,一股饱满到极致的霸气,让意志所到之处的天地本源,甘愿臣服在调令之下。
而霸气到了极致是什么样子,孟一苇大概从陈惊天的气势中感受到了一二。
厚重又不乏锋锐,狂傲但又剔除了暴躁,冷静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就像一个人不会只有一种情绪,一股可以修炼到极致的意,也不单单只有一种倾向,不然就会有漏洞,而只要有漏洞,天地本源就不会完全统摄在霸意之下。
真是玄之又玄啊!就算是孟一苇这个可以随意布置人间意场的书院夫子,仍然觉得陈惊天的霸意不可捉摸,毕竟书院的人间意场更多是依靠神纹,而陈惊天的霸意则靠的是情绪,气势,或者,是一颗无懈可击的心。
搅动天地的“帆”开始划动,速度很慢,慢到可以看到陈惊天手背上的青筋。但是“帆”搅动起来的风却很大。即使有意场的保护,孟一苇的衣衫仍然猎猎作响。
韩抻就像一颗矗立在山风中的孤松,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影,脸上的欣喜却越来越浓。
“看到这一刀,我说什么也要再出一枪啊!”韩抻抬手,三指并拢作枪头,手臂笔直如枪杆,准确的刺中了风海中的帆影。
“哈哈”韩抻一阵狂笑,随后右臂软绵绵的垂下,筋骨尽碎。
帆影消失,风海散去,陈惊天摸着手中的铁片,不用看也知道,铁片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手指粗细的洞。
“一开始不卸神铠,你或有与我一战之力。”陈惊天说。
“我穿了四十年的铁壳子,早就穿腻了,再说,临了临了,怎么也得死在江湖里!”韩抻已经跌坐在地上。与陈惊天一战,调动了太多的神识和元气,完全超出了他此时的身体负荷,无论是气海还是神魂,都已经濒临崩溃。
“小夫子,”韩抻问向孟一苇,“我这两枪,可是记好了?”
孟一苇点点头。
“甚好,甚好,我那第一枪,是陨星的招式,但是也有牧神和下荒野的影子,这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三枪!”韩抻气息已经微弱,“至于我那第二枪,却是我当初学的第一枪,不过就是一往无前的刺罢了!不过人生就该如这枪,一旦不敢向前了,不就废了吗?”
说完这些话,一代枪王低头坐逝。
看着佝偻死去的北地枪王,他身边就是堆起来比他还高大的神铠。孟一苇第一次觉得,这具出自出院的杰作,居然有些丑陋了!
孟一苇低头为此战写下落款,
“指尖有星,冰河走大龙。”
随后停顿,再添了一句,
“枪王韩抻,死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