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一声里含着十足十的愠怒,语调也不同于平常来的轻松随意,但是颜神佑还是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阿司怎么会认识一个狐妖?
颜神佑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幕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祭司一身黑袍,长发垂在身后,脸还是那张脸,但却更加邪气,漆黑的眸子,上挑的眼尾,眉心和右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红色纹路,这个样子,就算颜神佑是个傻子也不会再认为他是人类了。
颜神佑只觉得后背一凉,她觉得的都不是她以为的样子,她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少女,结果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说不定是个怪胎;她以为阿司只是个长得很好看、做饭很好吃的大叔,结果他不是人类。
所以她身边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事情?还是说,她一直就生活在一个骗局里?那萧戟呢?他也不是人类?那天发生的事情其实不是梦?
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恐惧感让颜神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这样想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哀伤和苍凉起来,祭司看颜神佑的表情很抱歉。
他说:“对不起。”
颜神佑有点想笑,她很生气,但是她不知道要对谁生气,她自己吗?还是阿司?或者萧戟?这根本说不通,没有人亏欠她,他们对他都很好。
祭司抱着颜神佑降落到地面,站定,然后飞快的松开了抱着颜神佑的手,退到了一边,颜神佑看着祭司抱歉的眼神,动了动嘴,说到:“谢谢。”
“哈哈哈哈哈应渊,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后简了呢。”
女人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可那笑声却要多苍凉有多苍凉,颜神佑没有办法全部理解她的情绪,因为她还没有经历过面前这个女人所经历的绝望。
祭司看着后简,眼神突然变得无奈而愧疚,“后简,回巫洞去吧,乖。”
饶是作为局外人的颜神佑也听出了祭司这句话里的温柔和疼惜,他这一句话像一直沾了蜜糖的利剑,刺得后简鲜血直流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好像几百年前她们刚认识时那样,他还把她当成那个赌气离家出走、结果遇到了天劫的小狐妖,他领着她回到北寒之地,看她眼泪汪汪的抓着他的袖子时一样。
他是她修成真身后第一个见到的男子,那时候她觉得他是三界之中最好看的男子,比她在祠堂里看到的狐神幽思的画像还要好看。
天真的小狐狸动了春情,哪里还顾得上妖魔有别,天道禁令,满心满眼里都是这个会对她温柔的笑的男人。
后简伸手揉了揉眉心,那时候她对他还说了什么来着?哦对了,那时候她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对她说:“后简乖,快回家去。”
“我不!他们都只把我当做一个傀儡,我不要当什么狐族圣女!我要跟你走!”
“后简,你以后就会知道,有时候有些事即使你非常不愿意做,但是你也必须要做,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你是狐族的圣女,保护族人是你的责任,知道吗?”
“恩,我知道了,我会保护好我的族人,但是你要答应我,你还会回来看我的!”
......
几百年了,那时候说这些话是是什么心情她早就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候谷里的山茶花开的漫山遍野都是,通红通红的。
再后来,她的族人因她而死,她没有做到当初对她的承诺,那一年的山茶花也开的非常好,只是每一朵花上都撒上了狐族人的鲜血,红的吓人,这世事,本来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后简咧开嘴角,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她看着祭司,眼神哀伤而怨毒,“应渊,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狐妖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突然什么时候去巫洞里把我接出来,但是你没有,应渊,你好狠啊。”
后简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那巫洞历来是用来关押什么的,你比我清楚,既然我从巫洞里出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
祭司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哀伤,他这辈子最不愿意见面的人就是后简,他欠了她太多,但是他没有办法,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说:“你知道的,我总是要让你回去的。”
后简突然变得非常暴躁,发出一声响彻长空的嘶鸣,身后的九尾更胜,每一尾之间都缠绕着浓郁的、肉眼可见的黑雾,原本雪白的脸上突然生出了黑色的、异常繁复的纹样,双瞳血红,妖不妖魔不魔。
她咧开嘴角,向祭司扯出一个笑容,颜神佑胃里一阵翻涌。
她说:“应渊你闭嘴!我最讨厌你这幅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当年你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让我死在那幽冥海岸岂不是更好?至少我的族人不会被我害死!”
祭司垂下眸子不再看她,语气悲痛而怒其不争,“后简,你终究还是魔化了,但是何必呢?”
后简慢悠悠的晃动着九跟尾巴,轻笑道:“对啊,你说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你这样无情无心的人,就算我剔掉妖骨变成魔你也不可能会回头,如今我变成这般半魔半妖的模样,你恐怕会更加嫌恶我了。”
“但是你休想再让我回巫洞去,你想怎么样,用风穴将我吸进去?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用我的妖骨跟黑魔仙换了镇风骨,你奈何不了我了,除非,你剔了我了镇风骨,让我再尝一边剔骨之痛,然后灵识尽灭,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
后简通红的眸子盯着祭司,阴测测的问道:“应渊,你会吗?”
祭司将颜神佑护在身后,所以颜神佑看不到她的表情,这是他们的过去,她没参与过,甚至不知从何听起。
她看到祭司的手扬了扬,终究还是垂了下去,然后她听到祭司用极其嘶哑的声音艰难的说道:“后简,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是如果重来一遍......”
祭司忽然说不下去了,他自己都觉得困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想他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要是重来一遍,他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魔与妖,不可能结合,这是天道禁令,很多年前也有不服的,那二人被驱逐出族,只能游离在魔域里,后来的每一天都要经受一遍天谴,痛苦异常,后来双双自杀了。
所以是他在害怕吗?不,不是,他不怕,但是他不想让她却承受这种痛苦,她是狐族的圣女,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如果狐族因为她的离开而出了事,那么她这一辈子都会在痛苦和后悔中度过。
他不想她承受这种痛苦,但是最后狐族还是出了事,尽管她在与不在结果都会是一样的,但是正因为她不在,所以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出走。
成年以后,她第一次来找他,问他还要不要她,他说要以责任为重。
数年后,她再来找他,眼神疲惫了些,他说狐族出现了新的九尾白狐,如果他愿意,她可以剔了妖骨入魔。这种办法,不亚于饮鸩止渴,剔除妖骨后,她顶多还能再活二百年。
不同于人,妖与魔的一生都是极其漫长的,二百年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弹指一挥间,所以他不允许。
当时后简什么也没说,咬了牙转身就走,后来他听人说她在黑魔仙那里剔妖骨,气的当场暴走,他让她停手,她不听,于是他利用她对他的信任将她暂时的封印了起来。
他想着等她什么时候听话了就放了她,没想到这丫头倔得很,死活不松口,他又是心疼又是气,差一点就松口了,他甚至想大不了到时候陪她一起去轮回好了。
谁也没想到一直都相安无事的妖族会找上门来,上任妖王动了魔界之眼的注意,纠集了九族的妖来屠城,唯独北寒之地的狐族不愿意做这种毫无道理违背三界平衡的事情。
当年那场魔族与妖族的血战以魔族斩杀万妖为结局,上任魔王与妖王也都在那场血战中牺牲了,妖族大败,幸存的九族妖民义愤难平,就把怒气撒在了没有为伍的狐族身上,十万狐族人,包括刚出生没多久的小九尾狐,无一幸免。
后简那时候被他困在魔族,所以成了狐族唯一的幸存者,他救了她,也因此害了她,或许让她与族人一同战死都没有这种眼睁睁看着族人被赶尽杀绝的痛苦来的深。
后来后简就消失了,他找过她,没有任何音信,她就好像从这世间消失了一样,再后来,他突然听说妖族九族中不断有妖暴死,他的心颤抖着,他想会不会是她回来复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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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简脸上的花纹突然变得淡了些,眼神恢复了清明,她朝祭司移动的近了些,看着他的脸,突然笑起来,这一笑恰如她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样,祭司心头一颤。
她说:“应渊,如果在给你一次机会让你选,当年我从妖族回来找你的时候,你还会拒绝我吗?还会将我关进巫洞里去吗?”
祭司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张了张嘴,半响,才发出一句:“我不知道。”
后简伸手摸了摸祭司的脸,这种久违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又湿了眼眶,她的手凉的像是刚从冰块里捞上来一样,然而即使这样,祭司也还是觉得她的手烫到了他的心头。
当年她杀了一些屠他族人的妖以后回来找他,问他还愿不愿意要她,他现在都还记得当时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惶恐,但是他又清楚的知道,他们不可嫩在一起,不仅天道不允许,妖族也不会放过她。
于是他再次利用了她的信任将她关进了巫洞里,巫洞是关押上古妖邪和凶兽的地方,条件险恶,但是她会活下来。因为她会恨他,恨有时候跟爱一样,也能支撑一个人,只要她能活着就好了,他想。
他舍不得,无数次想去看她,但是这样做会让这些年来的努力都功亏一篑,当直到后简从巫洞里逃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甚至有些期待,他想见她。
祭司的眼眶红了,他看着后简的眼睛,笑道:“后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骗你,是我不好,如果有下辈子,你记得一定不要再遇到我。”
他的收抚她的后颈,颜神佑看到后简的眼睛唰的睁大,祭司放低了声音,轻声道:“后简,我喜欢你,但是,对不起。”
眼前蓝光一片,颜神佑看到祭司一手搂着后简,一手抚在她的后颈上,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蓝光将二人包裹了起来,后简的眼睛里有眼泪涌出来,颜神佑听到她说:“应渊,你个骗子,我就知道,你还是会骗我。”
后简身上突然黑气弥漫,整个人又恢复了之前的魔化状态,她脸上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整张脸上都是眼泪。
后简说:“应渊,我是告诉过你,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你手里。但是我总是会变的,你还把我当成是那个一心一意等着你回头的傻瓜么?”
祭司的眼中突然一片颓废,后简的后颈处还留着他当年设下的封印,那里面有他的血,他以为只要重新启动封印就好了,没想到她竟然用心头血解了他的封印。
祭司的喉头一阵哽咽,这种封印其实极其凶邪,要解印必须要用被下印者的心头血日日浇灌上九十九日,日日承受剜心之痛,并且,还有一个更加刁钻的要求,如果下印者不爱被下印者的话,这个印就永远无法解开。
那么她,大概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了吧,祭司苦笑了几声,说道:“抱歉啊后简,没想到我竟然用这样的方法向你表明了心意。”
后简突然伸出来两条尾巴将祭司卷到空中,道:“那么应渊,今天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死吧,虽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语罢,周身的黑气突然更胜,汹涌如潮水一般染红了身后的天空,祭司看着后简的脸,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想着,都是他欠她的。
“阿司,你们要做什么?”
地面上一声弱弱的提醒瞬间将祭司打回了现实,他怎么能忘记颜神佑还在这里!后简的自爆甚至能点爆这一片小区,他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犯糊涂!
祭司咬牙想从后简的尾巴中挣脱出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火红的妖火从后简的胸口开始蔓延开来,不出三秒,这里都将是一片火海。
然而此时的颜神佑并没有意识到巨大的危险正在朝她靠近,她刚擦见祭司一脸平和的脸,心里一惊,那种似乎要抛弃一切的平和让她心惊胆战,所以她才出声提醒,但是为什么祭司的表情突然变得这么焦急?
后简心口的妖火烧的更旺了,砰地一声,火球炸开来,颜神佑的眼前瞬间一片火光,整片广场都被火光照亮了。
“糊涂!”
电光火石之间,颜神佑只觉得腰间突然一紧,一身战甲的萧戟单手将她搂在怀里升到半空中,飞快的朝祭司扔过去一个散发着水蓝色光芒的珠子。
从那珠子里迅速涌出来无数股淡蓝色的水流,那火一遇到这些会就像害怕似的,突然朝后简的胸口缩了回去。
不出几分钟,广场就恢复了正常,剩下的一小团火焰在后简的心口燃烧了一会儿,慢慢的就熄灭了。
然而后简却并没有醒来,她还保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双手交叉握于胸前,双眼紧闭。
颜神佑这才回过神来,木木的侧过脸去,看向萧戟,只见他一身白色战甲,银发摇曳,一双眸子蔚蓝如洗,搂着她的手臂结实有力,漂亮的如同从天而降的神祗。
所以果然,她那天不是在做梦,他一直都在骗她。
萧戟单手执剑,飞身过去将剑抵在后简的心口,眼神寒冷如冰,因为她差一点就伤害到了颜神佑。
他本来没打算饶过她,祭司却突然跪了下来,极其恭敬的恳求道:“王,我请求您将后简交于我处理。”
萧戟盯着祭司看了半晌,终于把剑收了回去,他叹了口气,道:“祭司,你并没有错,谁也没有错。”
祭司谢过了萧戟,抱着后简先行离开了,广场上只剩下了颜神佑和萧戟二人。
萧戟一扭头就看到了一双满含怒意的眸子,颜神佑盯着他,目光幽幽,半晌,才说道:“好啊,你们果然一直都在骗我。”
刚刚在萧戟搂上来之前,颜神佑的视线一角里突然出现了胖团的影子,她清清楚楚的看到胖团摇身一变,变成了宽肩窄腰大长腿的萧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