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使臣话一出口,全场哗然。一些人疑惑地看着刘文渊这边,想让他尽快澄清。一些人则私底下叫嚷着辽人输不起。还有如厉大人一般的人,不怀好意地想看热闹。
身处争议中心的东方笑,睁开眼睛,平静地看了四周一眼,却一动不动,表情丝毫没有慌张。
刘文渊皱起了眉毛,游返则暗中拍了一下大腿,轻声喃喃道:“刘大人,这……倒是没想到。我害了你……”东方笑是他举荐的,确确实实不是大宋的子民,论规则,是没有资格出场的。
刘文渊站了起身,走到台前,向皇帝行了个礼,朗声道:“启禀圣上,刚刚比试的东方笑乃是西域昆仑派的掌门人,乃是正宗的汉人,臣以为,大宋乃华夏正统,其虽身在域外,但心慕大宋,是以有资格为大宋出战。正如谭笑同身为汉人,却为辽国出战一般。”
辽国使臣立刻反对道:“这哪能一样?谭笑同有辽国户籍,登记在册,是真真正正的辽国子民,而你们,有这位勇士的户籍么?”
全场沉静下来,一齐望向坐在正中的皇帝。
皇帝用手招了招,示意东方笑上前,对着东方笑缓缓开口道:“侠士祖籍何处?”
东方笑道:“小民祖上是陕西关中人士,在唐末大乱时迁居西域。”
众人心中纷纷雪亮,这是皇帝在用乡籍做文章。不由佩服起这位官家的敏捷才思。而辽国使臣们则面色难看起来,若是对方九五之尊要抵赖,他们就算争辩也没用,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吵起来也多几张嘴。
不料皇帝下一刻却道:“虽然你这一场胜得漂亮,很为我朝长脸。但规则所限,朕身为一国之尊,不可徇私。这一场判负,你莫有怨言。”
台下顿时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有些称赞皇帝公平,有些则皱眉摇头,心中不认同:跟这些北人蛮子,有什么道义可言,这人明明是陕西人氏,就算作宋人又如何。
东方笑道:“小民不敢有怨言,但凭陛下判决。”
皇帝脸上露出赏识之意,欣然道:“这场比试之后,若是你想入我宋籍,朕不胜欢迎。若是你有心为朝廷效力,殿前司,捧日军,有副都指挥使得空位,虚席以待。”
皇帝话音未落,一名御史又出列道:“圣上不可,军中职位乃将士按军功积累,浴血厮杀,方能晋升,今日这位侠士虽然武艺惊人,但若是直接升任副都指挥室这等品级,恐令将士寒心。日后如何令上下一心,齐心协力?”
这皇帝今日两次说话均被御史挡了回来,若是寻常人恐怕也要发怒,何况是一言九鼎的天王老子。可是这皇帝却微微沉吟了一下,坦然道:“御史说得有理,朕一时粗心了。既然如此,可以给东方侠士一个禁军教头的职位,待他日立了功,再行封赏。”
东方笑谢了皇帝的好意,暂且退下。
而宋辽这一场比试,既然皇帝都不争了,便算是宋朝输了。
这皇帝颇为大方,一场比试输了便输了。也许他以为刘文渊这边的好手都是东方笑这种身手,后四场也可扳回来,因而面上的事情,可以做得漂亮大度一些。可惜,这种大度,却让刘文渊操心了。
他看了看杨元典、李可飞等几人,剩下四场必须拿下三场,对方尚有耶律打石这张底牌,要赢下三场就必须拿下萧风这类高手。他此刻在盘算着绕开耶律打石,用李可飞对萧风。但下一场是己方选人出战,若是对方直接选择耶律打石,则这边的人选就有点难定了。因此,一时犹豫不决。
突然一个六扇门的随从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文渊脸上绽开笑意,道:“快请快请。”那随从随即走开。
坐在他身旁的游返好奇道:“莫非是有人加入?”
刘文渊重重点头,眉开眼笑道:“不错。这回有救了。”
他招招手,对李可飞,道:“可飞,接下来便由你出战罢。”
李可飞站起身来,神色间有些严肃,应了一声。随后走上场,抱拳道:“李可飞,领教拳脚高招。”
叫阵的一方可以决定比试内容,这一点占了不少优势。应战的一方若是没有同样擅长的人选,便吃了亏。
此刻,辽国人便有些吃亏了。因为辽国武士或弓马娴熟,或刀枪悍勇,对于拳脚比试,远没有中原武人这么精通。试想,拳脚只在强身健体,不如兵刃格斗这么实用,而辽人通常嬉戏的摔跤,则与江湖上的拳脚拼斗相差很远。杨元典擅长相扑,但拳脚上,就不怎么有优势,只因相扑只需扑倒对手,有一定的规则,对于身负高深内功的高手而言,一指一掌,就可要命。
辽国人那边走出一个黑脸壮汉,叽里呱啦一阵说话,然后抱拳示意。李可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边一个辽人通译官喊道:“这是我大辽勇士耶律擒虎,请指教。”
刘文渊暗暗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他们不敢将耶律打石就这么派上来。不过居然连萧风都没派出来。对了,萧风擅用刀……”
耶律擒虎一身毛皮短衣,胳膊都露在外边,手臂如水桶一般粗,身高看起来足有李可飞两倍,低着头看着眼前这位少年。
场下的宋朝官员也是心中捏把汗,暗自怪刘文渊怎么找来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真是没把大宋的颜面放在眼里。不过既然有了东方笑的前例,大家便也安心期待着。
耶律擒虎突然哇哇一声大喝,拍了拍胸膛,显然也很瞧不起眼前的对手。李可飞靠近了两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耶律擒虎立马伸手去抓他胸口。
李可飞有些惊讶,这是擒拿手还是掌法。他哪知道对方只是欺负他人小,就这样想将他抓起来,拎到圈外去。
契丹人重勇名,这耶律擒虎本没有正式姓名,只是契丹部落的一个牧民,只因曾经赤手空拳打倒过一只猛虎,将它拖回了家,这才引起轰动。辽国皇帝召见他,给他赐了姓名。擒虎便是表彰他赤手擒虎的事迹,并非为了和前朝汉人将军并列同名。
这时面对李可飞这么一个小娃娃,耶律擒虎压根就没打起精神,抓过去举起来扔出去,就是这么三步,没有什么迟疑。
不了手抓住了李可飞的衣襟和肩膀,却怎么也举不起来,李可飞整个人便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耶律擒虎脸一红,犟劲头上来了,一声高喝,双手抓住李可飞,用力提起,但李可飞的双腿像是牢牢生在地上,怎么也不为所动。
游返在一旁赞叹道:“好一个千斤坠。李可飞年纪轻轻,功力居然如此深厚。”当日他看到李可飞力举千斤,只道他只是外力惊人,类似于胡近臣天生神力,此时看到这千斤坠的功力,则惊叹于年纪轻轻的勤奋。果然是崇光大宗师的弟子。
刘文渊在旁边道:“据我所知,这小子最厉害的还是一套大力金刚掌法,当年崇光大师便是以这么一套掌法闻名少林三院,得了护法金刚的名号。”兴奋了一阵,转而道:“刚刚东方笑出场便被认出是西域出身,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对我们这边摸了个透。幸好李可飞是我临时找来的,这时辽国人的内奸显然不知道他的底细。”他此时决心此事过后便彻查六扇门内奸一事。
场中这时情形陡变。李可飞大力金刚掌法铺开,掌影上下翻飞。耶律擒虎毕竟动作慢,只是挡住攻往要害的招数,其余便只能硬挨着。
大力金刚掌法是七十二绝技之一,修习该掌法之人需修习大金刚神力,这是与巨灵神功相媲美的内功心法。但不同之处,便是不强调外力的运用,只修行内功,从内而外。因而李可飞身形瘦弱,并非气力惊人之辈,也能有所小成。
耶律擒虎每受一掌,虽则用自身粗糙皮肉硬受了过去,但实际受对方内劲所迫,自身防御层层瓦解,鼓足的力量如同一个气球,李可飞只攻其一点,便令气球逐渐泄露了。而李可飞身法也不慢,他想反击时,李可飞便跃开几尺,连一片衣角都别想摸到。
场上酣斗不止,李可飞优势明显,如同一张网一般慢慢收紧,但要收拾耶律擒虎一身蛮力,尚且需要一定火候,此时若是掉以轻心,被耶律擒虎偷到一招半式,便前功尽弃了。
游返正看着场中往来,突然觉得一股熟悉的气息袭来,转头一看,却见到了一个熟人。
不平庄胡近臣。
胡近臣经由六扇门手下引路,来到他们这一坐席。原来他便是刘文渊的后手。
胡近臣不等刘文渊出声,热络道:“胡某今日刚到东京,便听闻皇宫中有如此盛会,手痒难耐,便来凑个热闹,不会令刘大人为难吧?”
他看到这边还有两三人未上场,且游返也在。因而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因此这么一问。
刘文渊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一位绝顶高手,此时怎会介意他不请自来,连忙道:“胡三爷自愿出战,最好不过。此时形势实在是凶险万分……”于是将其中的形势说了一遍。
胡近臣与游返东方笑也打了声招呼,望着场上的李可飞,眼中却是一亮,赞道:“这是谁家的儿郎,掌法好俊。看着似乎是少林的掌法?但基本功好生扎实,该是出于名师之手。”
游返道:“胡兄好眼光。这正是少林大宗师的弟子。”
几人又看了一阵,李可飞终于收紧了撒出的网,将耶律擒虎蛮力耗尽,耶律擒虎被打得终无还手之力,跪倒在地。虽然未求饶,样子已经颇为无奈。
场边主持的官员大声宣布李可飞胜出。场下又是一阵欢呼叫好声,比刚刚东方笑的那场更是热烈。东方笑甫一出场便将对方压制下去,甚至大家还未反应过来,怎及这场既精彩又热闹,你来我往交手了百余合。所谓外行人看热闹,便是这个道理。
耶律擒虎不甘心地认输下场。辽国使团内显然没料到对方那里还有这等高手,几个人在那里黑着脸讨论了半天。突然耶律打石的雄壮身形便陡然拔起,使团内的其余诸人便齐齐住口,望着耶律打石的动静。
场下之人仍沉浸于刚刚胜利的喜悦中,互相之间议论纷纷,浑不知此时耶律打石已站了上前,一挥手道:“契丹人耶律打石,求教高招。”
刘文渊来不及祝贺李可飞,看到耶律打石出场,喜上眉梢,道:“他们沉不住气了,你看,耶律打石原本肯定是压轴的,此时便忍不住出手了。云蝉子,耶律打石深不可测,只好委屈你了,但你用轻功缠着他,说不定有一线胜机。即便败了,也不着紧。剩下两场有胡大侠压阵,必然能胜过萧风。他们此外已经没了高手,要取胜已如探囊取物。”
刘文渊之前便一直以田忌赛马的计策应对,若是耶律打石一直不出场,他便难以确定如何出牌。这时见耶律打石出场,他反而定下心来。契丹人果然不善谋略,连后发制人都不懂。要是东方笑那场算胜利,此时更是游刃有余,幸好现在有胡近臣加入,总算是为胜利的天平压上了最后一颗砝码。
耶律打石傲视场外百官,目光扫视着刘文渊这一伙人。台上的皇帝见此人威武,也赞了一句:“辽国契丹武士果然神勇。”旁边内侍官道:“这便是辽国第一武士耶律打石。”皇帝听了,露出了注意神色。
云蝉子深吸一口气,合十道:“在下定不辜负刘大人的期望。”他擅长的是轻功,自知不是耶律打石的对手,此时便是被刘文渊派上去当作下驷对上驷,但他并无怨言。
不料他正要出战,却被胡近臣一把拦住:“刘大人,这耶律打石,有辽国第一武人之名,便让我胡老三去会会他。”
刘文渊心头一震,道:“这……恐无必要。虽然胡大侠武功高强,但即便不硬拼这一阵,我方也可胜利。可万一有所闪失,剩下两场就难说了。虽然耶律打石来头大,但又何必在意这一点虚名?”他以为胡近臣是想借机扬名,但这就破坏了他最初田忌赛马的谋划,因而有些反对。在他看来,既然取巧便能赢下来,何必冒这个险。
胡近臣却道:“辽国此次比武,是欺我宋国无人。胡某便是要让他们知道,中原武人藏龙卧虎,我堂堂上国非辽国西夏这些番邦可比。虽然刘大人计策稳当,但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不力拼一场,将他们最强的耶律打石打下去,这场比试即便赢了,他们也不甘心。用一场比试,换取契丹人的服气,我觉得这个风险很值得。刘大人可以放心,胡某决不是为了个人荣辱。”
他这一席话,说得刘文渊老脸微红,游返也有些惭愧。之前他们一直想着的,口上商量的,便是取巧,避实就虚,谋略计策,却从未想到最简单直接的一条,就是以力取胜。这时听了胡近臣的话,反而觉得,这比武比的不就是谁更强么,那些弯弯曲曲的东西,便拿不上台面了。
于是刘文渊沉吟道:“既然胡大侠有信心……便听你一言。”
云蝉子坐了回去,抬头看了看天,阴晴交替,太阳又渐渐躲回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