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一些昏暗,烛火光影摇曳,照得那人身上似乎也在摇晃。
但实际上那人坐得稳如泰山。他脸上露出微笑,却令游返看清楚后大吃一惊。
“游兄弟,自从皇宫一别,好久未见了。”胡近臣举手道:“听说你最近遇到了不少麻烦。”
胡近臣说话不紧不慢,始终透着笑容,虽然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犹如一座山一样。
游返坐下,苦笑道:“一言难尽。”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到这句话。
先前离开金剑山庄之时,他信心满满,觉得迟早会拿回金剑山庄,给死去的妻子庄文清一个交待。但如今在汴京身单力孤,心中感到有些独木难支。刚刚又得知有大理来的贵客与大宋商谈兵器的买卖,如此一个天大的机会,简直是给庄老二量身定做,雪中送炭。叫他哭笑不得。
他抬起头,注视着胡近臣道:“胡兄是大忙人,怎么有时间来看我?听说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胡兄正是武林盟主的热门人选。可要祝贺胡兄了。”
胡近臣饮了一口茶,笑呵呵道:“都是虚名。”
他侧脸迎着光,游返可以看到他眼角皱纹初显,显然最近也是操劳奔波,尽显疲态。想起胡近臣仍是尚未成家,心中不禁有些歉意,对不住,还得把杨沁和凌孤撮合到一起。
胡近臣哪里知道他在想这个事,只慢悠悠又给两人斟上茶水,说道:“这回不是我找你,可是你找上我了……刘成,东城帮的师爷,你认识的,是不平庄的人。”看游返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解释说:“当年我死里逃生,从自己家乡的村子里出来以后,便终日混迹在市井中。在东城帮寄身过一段时间,后来承蒙少林方鸿大师指点,上了少林,才算脱离了东城帮。这东城帮本就是一群泼皮无赖,整日里惹是生非,于是被我一顿拳打脚踢,赶走了一些人,终于算是老实了。后来我觉得,总这么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干脆替他们找了一个生计。于是才有了现在的东城帮。”
“你找上刘师爷,后来他将事情跟我说了。刘成是我从不平庄派往东城帮的。他这么一说,我便猜到是游兄弟你了,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还在打听金剑山庄的动向……后来我便到这儿来等你,果然让我遇到你。”
游返不由沉默,心里盘算着,现在谁也不知道东城帮和胡近臣的关系,却被自己撞破了。如今就自己所知,胡近臣手下就有老马车行、东城帮、黄河帮、不平庄这么几个组织,势力之庞大,令人瞠目结舌,几乎不下于金剑山庄和中原镖局这些老牌的大门派,甚至能与丐帮平齐。他心中有点害怕起来,想起凌孤说周醒被刺当晚,谁也没有看到胡近臣人影,现在看来,若是胡近臣真想做这么一件事,想必是有能力的。
胡近臣却不知他想了这么多,说道:“游兄弟欺负了我底下的人,做老大的,不好装作没看见。”
游返听他语气不善,连忙拱手道:“这个……实在对不住,不知他与胡大侠的关系。”这时候只好先道个歉,服个软。
不料胡近臣却转怒为笑,拍了拍他肩膀,道:“你道是我来问罪的么?咱们可是老朋友了。游兄弟,我问你,你现在是孑然一身,哪里都去不得。既然如此,不如来我这里,为我效力。我也不会亏待你,给你一个堂主当当。”
游返身子一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他这提议。虽然之前他曾经提出过让自己回老马山庄帮忙,但也只是纯粹欣赏人才而已,并没有什么交情在里面。至于自己在金剑山庄之时,也未曾和他有什么干系。甚至还在他上门提亲时抢了风头。事后虽然不平庄从金剑山庄拿到了不少好处,但那也是庄文清主导的,和自己没有关系。这时自己落难之身,他突然隆重相邀,自己反而有些琢磨不透了。
胡近臣见他不说话,眉毛一展,不悦道:“游兄弟以为我胡老三在说笑话么?”他用指头敲了敲桌子,斟酌道:“如今你没了金剑山庄,胡某也贪图不了你的好处。胡某邀请你过来,也仅是看重你的才能。你能在与辽国的比试中不惜受伤,也要为金剑山庄争夺一丝荣誉,只是为了报答金剑山庄对你的知遇之恩,我是看在眼里的。在老马车行,为了给仅仅认识几天的小刀出头,不惜出言顶撞丐帮的郭备,像你这种重情重义的好汉子,胡某也最是欣赏。金子在哪里都是金子,既然金剑山庄不给你机会,不如到我不平庄来,包你名满天下。我可以将东城帮交给你,你要什么消息,可以自己去取。五年来,你可是第一个受胡某相邀的人,其他人可是求着要进不平庄,我还不答应。”
游返顿时心潮澎湃,呼吸不由急促起来。他自西域来中原时,便憧憬在中原闯出一番天地,可惜机遇不好,一开始在汴京落魄街头,连吃饭都成问题。后来得小刀收留,总算能吃上口饭,但如此蹉跎下去,难免碌碌无为。幸好有东方笑贵人提携,推荐去了金剑山庄,才有了后面的际遇。但如今重又恢复了往昔的状况,前途漫漫,心生迷茫,心境上有了起伏。猛然间还能得胡近臣赏识,只能说是有了知己的感觉,心中着实激动。
但激动过后,重又考虑其中的利益纠葛,不由犹豫起来。胡近臣携武林盟主之新威,手下有如此多的英雄豪杰为他效力,究竟他的目的是什么。是听从朝廷的吩咐,为朝廷管理整个江湖,还是有自己的狼子野心。若是忠心朝廷,自己在他手下倒也安稳,无非是吃皇粮,一边利用东城帮收集消息,一边秘密经营四海铁坊,发展壮大。可若是胡近臣对抗朝廷,到时候翻了船,自己也要遭殃,这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心思缠绕,思维到了远处。胡近臣咳了一声,将他思绪拉了回来,问道:“怎么样?似乎胡某说辞无论如何激情澎湃,你这小子也不领情。那这样好了,我们只谈交易。你加入我,助我做事,昔日若是你拿回金剑山庄,你便自由离去,某也不会阻拦你。而且我还会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游返一拍桌子,说道:“好,一言为定。既然胡兄这么赏识我,我也不再矫情。必然尽心尽力,为你出力。”
胡近臣哈哈大笑:“这点我倒是信你的。走,我带你去见见人。”
说罢,长身而起。游返虽然不解,却也迅速跟上。两人出了茶楼,向北而行。游返始终跟在胡近臣身后,胡近臣身材魁梧,脚下生风。兜兜转转,不一会儿,来到一处宅院门前。他在朱门上敲了敲,木门打开,探出一颗头来,那人见是胡近臣,欣然道:“老哥,等你许久了。你要再不来,咱们就得散了。”
胡近臣道:“这就赶紧进去罢。”当先便走了进去。
这个院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宅院,比凌孤所在之处稍稍大些,但也只是普通的民宅。坐落在一处寻常的民巷之中,周围一片漆黑寂静。虽然宅子平常普通,但此时其中坐的人却不普通。
里面坐了四个人,站了一个。站的那个人便是杨锐,这个之前游返早先便识得。
开门的那人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长得矮小,嘴下有一颗圆痣,下巴周围一圈灰黄胡须,生得杂乱,面相有些丑陋滑稽,一只脚行走起来有些跛。胡近臣说起来时,介绍他叫做风二胡子,外号千里不留行,曾经是陇右著名的独行道,好替天行道,惩罚不善。笑起来嘴巴一裂,脸都歪在一旁,算是友好地向游返打了声招呼。游返心想跛脚也能号称千里不留行,这轻身功夫算是极为了得的了。
东面是一个蓝袍老道,坐得端直,年纪有些大,胡须花白,身上衣服洗得有些发白,冬天看来很是单薄,而这老道也有些干瘦,脸色蜡黄。这老道名字叫做空空子,是太行山上某个道观的观主,听说在当地也是一位宗师级的人物,擅长空手入兵刃,手法出神入化。此时闭着眼睛,纹丝不动,似乎是在入定。
坐在西侧的是一个胖子,却正是东城帮的帮主,林宝儿。只见他整个脸挤着五官似乎就要不见了,上面油光油光的,人瘫在座椅之上,懒得不肯动弹。只是看见胡近臣进来时,方才抬了一下眼皮,示意自己没睡。却也不说话,也没有留意游返。这林宝儿是汴京当地人,以前收留过胡近臣,因而和胡算是好兄弟,这时便成了东城帮的帮主。武功虽然没有名气,但应是胡近臣的心腹。
剩下一人脸上刻着一道疤,眼睛犹如一对铜铃,肩膀高高耸起,像一个吊死鬼一样。此时手上摸着一柄飞刀,想必是玩飞刀的好手。这人叫做易小飞,年纪不算大,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但表情却格外冰冷,对游返也不屑一顾。
在这些人中,倒是杨锐显得比较正常,不过杨锐这时正在院子里,对着一根木桩练剑。手中拿着一柄木剑,将木桩假想作敌,不断劈打。嘴里没有不发出任何声音。游返见他此时出招却已经返璞归真,丝毫没有任何五色剑的影子,料想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剑路。
胡近臣见众人等他,告了一声罪,笑道:“今日来晚了,给大伙儿带来一个新人。游返,以前是金剑山庄的。以后也是我们中的一员了。大家亲近亲近。”
那蓝袍老道空空子陡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游返,直将他看得发毛,这才合上眼皮,继续闭目养神。而易小飞在一旁则冷冷道:“领这种不认识的人进门,怕是要拖累咱们。”胖子林宝儿不说话,却艰难地直起身子,看向胡近臣,眼中似乎有些疑惑。
看来都不算友好啊。唯一和他打招呼的风二胡子则长相太过精彩,实在看不出是否在欢迎自己。一群怪人。
胡近臣笑道:“以后相处久了便认识了。你们几人以前也不认识,现在也相处得挺不错。”
林宝儿露出一丝古怪表情,易小飞则冷哼了一声,不过这回显然不是针对游返一人,而是对在座其余人嗤之以鼻。看来几人之间也不像胡近臣说得那般融洽。不过这些怪人居然肯在胡近臣手下一同做事,令游返也觉十分意外。这已经不是桀骜不驯,性情孤僻能够形容的了,给游返的感觉是冷漠。对,就是冷漠,这几人许是在一方各为枭雄,因而对其他人并不友善热忱。
胡近臣拉过一个板凳坐下,招呼游返也坐下,对林宝儿道:“东城帮以后交给游返,你回来不平庄。”
简单的一句话,林宝儿只是“哦”了一声,也不问原因,也不去反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就又瘫软下来。其余几人也只是惊讶神色,但并未出言反对。游返原以为会引起大伙儿反对,却没想到胡近臣做的决定只是简单交代一句,甚至未征询意见。想起自己在金剑山庄一个建言,一个命令,下头便诸多反弹,声讨和抱怨并存,此时他对胡近臣顿时五体投地。
胡近臣又转回头,对游返说道:“东城帮守卫要严密一些,你轻易便混了进去,差点泄露秘密。这方面要注意。”胡近臣轻声提点两句,又向易小飞问起老马车行的事情,游返才知道他将老马车行交给了易小飞。易小飞说起了近况,将最近一月老马车行的主要情况说了一遍,胡近臣拣了紧要的几个问题问了问。
易小飞道:“倒是最近朝廷要和西夏做生意,有些布匹和青盐往来,也许老马车行在其中能做些什么?”
游返心中一动,四海铁坊与华山派走私青盐的事情,若是让老马车行参与进来,或许运送更快。不过很快他便在心内否决了这一想法,四海铁坊是他最后的筹码,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胡近臣听了易小飞的话,皱眉道:“朝廷的事情我们不参和。自然有中原镖局去做。我们暂时不要和中原镖局起什么冲突。”
易小飞听了他的话,突然冷笑起来:“司马求估计还在为蜀中的事情烦心吧,哪管得了这事。”周围几个人突然都怪笑起来。游返一震,莫非……
胡近臣这时向他道:“你刚来不知道,没错,中原镖局蜀中的镖队,一共二十八人,都是我们不平庄做的。空空儿亲自带队……”
还好游返心里先前已经有了猜想,这时不至于被震惊。要干掉二十八人镖队很容易,但要在当地世族毫不知情下全身而退,不弄出一点动静,这就很考验功力了,各方面要算计得十分精确才行,还得几倍于对方的人手。
胡近臣坦白将这件秘密说了出来,也是将游返当作了自己人。在场其他人一听,顿时也明白了游返在其中的地位。易小飞当下就向空空儿道:“牛鼻子,你给这位新来的弟兄说说,你带了多少人做了这笔买卖?”
空空儿睁开眼睛,面无表情道:“一共一十六人,其中八个挑夫。老道惭愧,竟还折了一人。”
游返不禁吸了一口冷气,一十六人对付二十八人,对方无一幸存,还凭空失去踪影。而这边只损失一人。这其中,也太强悍了。这次他已经不再猜想胡近臣是否是周醒刺杀的主谋了,因为他完全有这个实力。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这么做的目的。
易小飞见了游返不出所料的表情,不仅笑道:“天策司马求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查不到是我们做的。这下中原镖局可得折腾一阵了。”
胡近臣摆摆手,打断了他,又继续与其他人讨论了一些事情。这时游返心中都是惊叹,没有听清楚他们讨论的事情,但大都是一些门派事务。
最后,胡近臣道:“三日后便是武林大会,大势已定,到时候不要出乱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