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高云厚风黑夜,正是杀人放火好光景!
这是一句绿林道上公认的吉利话,每每有打家劫舍的计划,也总是会选择这样的天气行动,夜色本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可是这句话却并不被适用于凤阳镇,那林立在街道两旁的一排排黑铁柱子让整个镇子的夜都笼罩在光明当中,县衙虽然没有被专门安置照明设备,却也不会有多少黑暗。
所以,五虎的劫狱计划几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也难怪张宏丝毫没有把他们的行动放在眼里,更没有按排相应的应对措施,几个小娃儿、这样的作案环境、大鸣大放的四处嚷嚷,实在让他难以提起对待江洋大盗那样的兴致。
然而,这真的不是儿戏。
可这场惊动三省、更是惊得洪武大帝笔下蕴出难看墨点、惊得当今太子失手摔落了琉璃盏的劫牢大案,开场看上去的确很儿戏。
朱顶时常对五虎念叨说,扮猪吃虎才最有趣,吃起来才最香甜,名刀执仗的和人家硬冲硬砍,远不如阴人这种事情来的有乐趣。
朱顶的每一句话,都被五虎奉为圣典,儿时的调教带来的不仅仅只有友谊,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崇拜和些许不被察觉却不能消磨的敬畏,能为自己崇拜的人的自由而奋斗,以徐翔坤为首的五虎自然而然的觉得,自己这些人也应该被崇拜起来。
是夜,凤阳镇左近暗淡无光,本就是蛾眉月,肥厚的云层却又把漫天的星光和不多的月芒严严遮挡,俄而一道细密的闪电从天际滑落人间,刚刚照亮了原野,便被凤阳镇的光明驱散。
今晚,有大风雨。
大虎徐翔坤领着他的四个小弟兄,就在一场豪雨将来未来的时候,拎着各自的木质兵刃,走出了家门,在他们身后,是一脸严厉的徐老夫人,和另外四位忧心夹杂着委屈的妇人。
其实,徐老夫人并没有太多的担心,这五个小子不过就是去那守卫森杨的牢房走走过场,就会被全须全尾的“抓捕归案”,然后关上几天,在牢房中养上几天肥肉,尽一尽自己做兄弟的义务,必然就会被放回街上继续四处乱窜、招猫逗狗。
年小齿幼、尊贵虚爵是这五个孩子最大的保护伞。
“五只老虎,五只老虎,谈恋爱,谈恋爱,五只都是公的,五只都是公的,真有爱,真有爱!”
不得不说,五虎的歌喉的确有些动听、有些悠远,这么一首调子竟让他们唱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也不得不说,朱顶是真的真的坑了一手好队友。
为了他而甘愿赴险的五个小霸王,唱着他给编制的五虎之歌,气势汹汹的杀向了县衙大牢,本该唱一些“风萧萧兮”之类的决然之音应景,可是这歌儿一出,画风就总是有些怪怪的。
好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出现自由恋爱这么划时代的进步思想宣扬,便没有多少人会把恋爱联想到男女私情上,这若是在后世大街上唱出这样一首歌,那确不是有爱,是变态……
雷鸣渐长,有轰隆之音绵绵而来,电闪渐亮,闪电光芒压住路灯的光明,为五虎的身影拉出一道道时隐时现的悠长。
一个妇人突然快扑回到屋里,拿出一件蓑衣,要给去做大事的幼子遮些风,挡些雨,却在徐老夫人严厉的逼视下,蹲在门槛处默默地垂泪,哭泣是会传染,于是大大小小的妇人便开始了哭泣。
徐老夫人苍老而浑浊的眼也有些微润,却也不忘低声呵斥,在他看来五个孩子是求仁得仁的仁义的大好儿郎,又必然不会真的死人,她应该感到高兴,感到欣慰,她觉得这五个只知道胡闹的孩子已然长大。
一声巨响,在头上的高天炸起,一枚无朋火球在县衙放明、爆燃!
两声轰鸣之后,两年之间从未熄灭过的路灯,在同一时刻陷入沉寂,几年不曾见的黑暗,再次降临这个号称不夜的镇子,几点雨珠自远天降临人间,狂风却先一步骤然来临,风摇树动,大片绿叶被强风撕扯而下四处飘零,可那五个小小的身影步伐不见丝毫紊乱、歌声依旧悠扬。
蒺藜风行天地间,碎玉溅落入尘埃,一曲五虎之歌渐行渐远,阵阵妇人低泣被风雨湮灭。
一道霹雳在五虎头顶炸裂,一瞬间的电光将这一片点燃如耀阳通明。
五虎当中最小的一个“妈呀!”一声,将手中的双锤丢了出去,石板铺制的下水条口被砸出了两个硕大的孔洞,双锤表面也纷纷发出几声轻微的申吟,数条不算大裂纹在光滑的锤面上纵横。
“哥,雷公打雷劈我!”
他虽然身高仅次于最大的大虎陈翔坤,可实则他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现在还不足九岁,他名叫周添丁,世袭从六品忠显校尉,父亲战死于北伐。
“老幺别怕,朱顶不是说了吗,天上打雷和雷公电母一文钱关系没有,是什么什么之间的磨蹭……”
“是云和云之间的摩擦,就是声儿大点儿、闪儿亮点儿,有什么好怕的!”
“轰隆”“轰”“轰”,“妈呀!”
其余的几个兄弟看到老幺被雷声闪电所惊,不顾着雨水的拍打,纷纷开始安慰起这个长相生猛,实则最是胆小的老嘎哒,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头上想起了一连串的炸雷,于是属于普通孩童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到底还是年纪最大的陈翔坤沉稳,毕竟他虽然长相柔嫩,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不少,可是他已经十六岁了,在这个年代,虽然还未着冠,却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了。
他张开不算宽广的臂膀牢牢地将四个兄弟圈在身前,尽力的为他们遮风挡雨,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在骤雨里被闪电雷鸣惊扰的四个孩子安静了下来。
“哥,我不怕,我还要去救朱顶,以后他就不敢再叫我哭把精了!”
四虎刘狄紧紧的环住比他高出许多的小五腰部,以此来安定这个胆小的老幺,义气蓬发的说道。
刘狄,世袭正六品承信校尉,父亲死于陈友谅部将之手,今年十一岁。
老幺仿佛感觉到了哥哥们的关怀,仍有些怯怯的从地上捡起了已经有些瑕疵的战锤,高高举去:“男子汉,不矫情!我是男子汉!”
五虎齐声在暴雨中大吼:“我是男子汉,不矫情!”
又是一连串的雷声响起,路过这里的闪电比方才那一阵更明亮了几分,这一次便连大虎陈翔坤也不由得惊叫了几声,乡村老人们的故事里,总是将雷公电母形容的太过恐怖,怪不得他们有些害怕。
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谁丢下手中的兵刃或者哭泣出来,他们就那样一路上唱着已经跑到南天门儿了的队歌,张牙舞爪的给自己打气,杀向了被一颗悬浮在雨中的巨大火球,照的通明的衙门。
五虎长于安乐,又各自有着耀眼的头衔,镇上的长辈更是给了这些可怜的孤儿最大的宽容,在这样的夜,在这样的雨,在这样的一天,要做这样一件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壮举,即便是自以为无法无天的他们,也难免忐忑抑或害怕。
可即便再害怕,他们依旧没有过退缩,他们紧握着手中精致的、比较正常规格要粗壮许多的木质兵刃,就那样相互打着气,想象着在救出朱顶后该如何如何与他炫耀,一无反顾的奔向了被大批捕快严防死守的大牢。
朱顶是他们的导师,是他们的玩伴,更是他们的兄弟,为了兄弟,他们便觉得真的可以无所畏惧!
张宏紧紧皱着眉头站在牢门口的雨烟之中,没有披上蓑衣,他今天一整天都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但是他从未把这种感觉与“嚣张”的五虎联系在一起,他感觉很是恐惧,就像当年他从行伍转到衙门,追捕一个大盗那一夜,有沉沉的寒意笼罩向他。
那一次同行的十三位捕快以及一位紫衣神捕罹难,可是他却活了下来,拎着那个大盗的人头,这全要归功于每到危急时刻,他那强烈的第六感。
他站在深及膝盖的积水里,看向那枚神奇的火球,在这样大的风雨中没有熄灭的趋势,反而愈烧愈烈,他再一次确认火球半人之下的县衙屋顶完好无损,深深觉得这件事透着诡异。
据他手里掌握的信息,这位徐县令绝对算不得什么好官,又没有怎样经天纬地的大才,甚至前几日马师爷与他同钓的时候落水,他都慌乱到想不起施以援手。
就这么一个废物,竟然会得到天兆?打死张宏都不会信!
张宏没有去近在眼前的县衙一探究极,并且严加约束手下人进出,哪怕县衙的衙役已经第三次请求六扇门防卫县衙。
他深深的知道自己这五十几号人来到这里的目的,不是什么看管犯人,他们是来做保镖的,来时六扇门总捕头尝鹤年不止一次的对他说:除了那孩子的安全,除了在陛下旨意之前不得让那孩子离开牢房,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看、不要管!
他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只知道,只要自己一个不谨慎,这一队五十几个兄弟可能就会命丧黄泉,甚至累及家人。
混迹刑部这么多年的他,又怎么会嗅不出权贵之间博弈的味道,而那个孩子或者便是这一次连他寻不到丝毫蛛丝马迹的事情里,最关键的那枚棋子。
他们这些人,便是连棋子都算不上的映衬,一旦棋子有失,他们必然会遭到某个大人物的滔天之怒。
不论如何,官府之上显雨中不灭红日,都是治世之证,都是大好的祥瑞。
然而张宏并没有去瞻仰、守护那红日,更没有如徐县令所请共参祥瑞。
他现在被一种深深的寒意包围,他知道,会有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他已经派出了全部捕快勤密的巡守着这座不大的监牢,可那种寒意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他开始心生恐惧。
天在摇,地在晃,轰鸣的巨响声波让两道血线从张宏的耳中流出,燥热的气息几乎在瞬间燎焦了他的胡须和眉毛,与他一人之隔的牢门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吐着幽蓝火焰的深渊,那座大牢被这丛来自地底的火焰托举直升半空!
“天罚!”
这两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字,直接占领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来不及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恐惧,便又陷入了无尽的绝望当中。
他无从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五个手执木头武器的身影,在火焰的照耀下摇曳,更不会听到这五个孩子的大声咒骂。
“奶奶个爪啊,吴小六真是和他爹吴老三一样不靠谱,说好的火烧县衙呢?”
“哥,那个飞起来的是不是大牢?”
“哥,咋崩这么高呢?朱顶不能给崩死了吧?”
“死、死、死不了吧,朱顶那小子不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吧?”
“哥,朱顶是不是死了?呜……朱顶……”
“哭个屁,活见人、死见尸,杀过去!”
“杀啊!”
五个手持精致木头武器的孩子,冲向了混乱的大队六扇门捕快,冲向了腾空而起的大牢,去寻找他们九死一生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