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拿着一百多贯钱,用一个大大的包袱紧紧裹着,砸在门前堂上掷地有声的男人,那个紫鹃姑娘的情郎,那个设计大虎的执行人,那个叫做章梓放的男人,现在很窘迫。
四千五百两,或许是一个让他从来都不敢想象去拥有的一笔财富,一百多贯钱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笔大的不得了的巨资。
从趾高气昂到抬不起头,只是一句话,只是一瞬间。
在轰鸣的大笑中,不及鬼奴腰部的章梓放沉沉的低着头,看着地上摊散开的一堆串好的铜钱。
虽然它们已经乱作一团的散在那里,甚至有几串,因为他兴奋的大力,已经脱离了细绳的桎梏零散的滚落地面。
就在昨夜,他还曾因为这样一笔巨款而彻夜无眠,自己的摸挱着每一枚大子儿,认真的清查,将它们一枚一枚的串好,憧憬着将心爱的人儿救出火坑,还能有些余钱买上几亩良田,一头耕牛,安安生生的生上几个娃儿,过一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像他们曾经为数不多的几次私会时,一起甜蜜的幻想那样。
在他眼里,这是很多钱,他从未想象过能够拥有的巨大财富。
他没有因为要付出这曾经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金钱,去拯救自己的青梅竹马而犹豫过,虽然他知道,这些钱足够他在乡下妻妾成群。
他只是幻想着,当这些钱砸在地面上,那些羞辱或者正要羞辱他女人的人们,将会是如何的震惊,他又如何在自己女人崇拜和爱慕的眼神里,将她带走,带回家。
他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已经深陷青楼,甚至在今夜就会失去女儿身,但是他知道那个女人的韧性,也知道,一旦她失了贞洁,就算自己不在意,那女人也不会再愿意。
他知道,她嫌自己不干净。
所以,他带着自己的一班兄弟,接受了那个人的雇佣,做了那件有违本心甚至让他深深愧疚的人,因为他知道,陈二狗虽然身为宁波的黑道瓢把子,却是大大的善人,做了许多好事。
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办法在几天的时间里,筹到大笔的钱银。
他安慰自己,就算自己和兄弟们不去做,也总会有人去做。
可是现在,他昧着良心赚来的钱,这些十几个兄弟一个大子儿都没拿走的钱,这些让他来赎媳妇的钱,在这里的人们看来,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他不敢抬头,他害怕看见那双已经不再清灵如水的眼睛,他害怕看他,他害怕让她失望,他害怕自己没有能力兑现曾经的承诺。
他不懂山盟海誓,更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甚至连一句让她吃饱穿暖都没有保证过。
他唯一给过的保证,就是娶她。
现在,少年的夙愿,似乎遥不可及。
他抬头,盯着老鸨子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给我一晚时间,我会凑足足够的银子替她赎身。”
他说的很认真,认真到任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坚定和自信,让人愿意相信他是发自内心的企盼以及祈求,然而这里是妓院,他面对的不是正人君子和仁者,而是惟利是图的老鸨子以及花钱寻开心的嫖客。
这些人,不管是否有机会染指紫鹃姑娘,但是他们的目的却是一致,那就是让那个女子在今夜,在某人的身下落下点点嫣红、承欢。
而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仅仅只是整洁干净,即便光线幽暗,也能看见他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以及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
瘦小的身躯,偏有一双奇大的手,苍劲有力,看上去就是一个好劳力。
他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场合,扔出一堆不怎么值钱的铜板之后,放出这样的“豪言壮语”,自然会引起所有人的反应。
他,就是个笑话,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哄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是满满的鄙夷和不可思议,嘲笑着,这样的一个人物,是哪里来的底气,对今天在场的人,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他以为今天翠雪居里的人还是以前那些抗力气的?
紫鹃颤抖了几下,怯怯的偷眼望了望窘迫之中的情郎,但是终究在几滴清泪落下之后,重又固执的盯向了了地面,眼神里古井无波,是绝望的空冥。
朱顶也没有笑,他能感受到那句话里的决然,却不解于他要如何的决然。
场间的环境很明显,就凭他,如果不诉诸于武力,他凭什么让这些“兴致”大发的人等待他一晚时间?现在是否给他时间,已经不是老鸨子一个人说的算数的了,朱顶不相信,他会想不到。退一步讲,就算老鸨可以一言以断,又凭什么等他?已经汇集在她身边的护卫和龟奴是假的?
十三太监拍了拍朱顶的肩膀,朱顶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章梓放重新从怀里伸出的大手,然后瞳孔微缩。
最该笑出声的老鸨子也没有笑。
她的身体正对着门前,对着章梓放,背对着翠雪居里的的所有人,所以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看到了门外街上那些手持钢刀的壮汉,看到了章梓放刚刚从怀里拿出的一样东西,一样极为罕见,她有幸从东家那里见识过一次的东西,一样很简单的勾动一下手指,就能收割性命的东西。
那是一柄手铳,一柄绝对不应该握在这种人手里的手铳,即便是她身后那个身为大家子弟的东家,手里那柄手铳都不可能见光,若不是这老鸨是东家从府里带过来的老人,都不可能得见这种东西。
她不是傻瓜,她甚至不敢去想象这背后牵扯的事与物,她更不可能抬出东家的身份,面对轻易就能夺去她性命的事物,她怎么能不怕?
章梓放用衣襟遮掩着手里的手铳,若非仔细查看,否则发现不了他手里的东西,而且就算看得见,又有几人能认出他手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人,今天我一定要带走,钱明天我一定会奉上,恳请妈妈行个方便。”
老鸨子还能说什么?她现在只希望这里的宾客不要乱起来,不然可就真的出了大事了。
可是这些人真的会让章梓放轻易的把人带走?
这老鸨子也真是一个人物,对着章梓放点了点头,视线也不再看向他手里的手铳,对着身边的鬼奴耳语了几句,然后不理会对方惊诧的眼神,缓缓转过身,对着朱顶在内的十个人说道:
“诸位大爷,今晚是我翠雪居对不住各位了,是我们识人不明,这少年郎拿着我们紫鹃姑娘的婚书文聘,在确定他不能偿还赎身之资以前,紫鹃姑娘是万万不能接客的。
后日,奴家会把这少年郎和这个欺骗了我翠雪居的小浪蹄子告向府衙,到时候还请诸位大爷行个方便,做一做人证,奴家先行给大爷们道礼了!”
说完,对着面色各异的十个人轻轻一福,才又说道:
“至于今晚诸位大爷的资财,按照行内规矩,奴家双倍奉还,还请诸位大爷担待。”
紫鹃惊讶的抬头看向那个对她一直很和善的鸨母,章梓放手里有没有她的婚书她再清楚不过,更清楚鸨妈对她的和善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能为对方赚取银子,所以一时没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如此发展。
只是,她那条高高向后抬起的长腿,终于落向了地面,与另一条紧紧的并在一起,似乎是想遮挡住几乎就是裸露在外的某个器官,只有被红色轻纱笼罩的一抹黑森若隐若现。
九个宾客虽然小声的喧哗了几句,倒是也没起什么波澜,像这种刚刚要起势的小楼子,在对方拿出姑娘的婚书以及承诺会赎身之后,确实是除了因为被骗去向知府衙门告状之外,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虽然不理解这鸨妈为什么会同意那个穷酸小子这就把人带走之外,更多的则是因为不能一品那姑娘的滋味的惋惜。
至于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另起别的心思,那就非外人而得知的了。
朱顶颇有意味的把这些收进眼底,看着那些嫖客对着身边家人的耳语,当然知道他们准备做些什么;看着那故作镇静,应对也很有手段的鸨妈有些抖动的身体,惊讶于对方居然会认得手铳这件东西。
当然,他最高兴的是,今晚平白无故的赚了四百五十两银子。
月朗星稀,清风不染尘,蛙唱虫鸣,天高气爽。
朱顶站在门前,看着远处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十几个人,和那个被坐在鬼奴肩上的红色身影。
鸨妈真是坏啊,为了报复章梓放劫走了自己的摇钱树,居然没有给那紫鹃姑娘找上一件衣衫遮羞。
章梓放也是个二货,竟然没想起来给自己的女人披上一件衣裳,竟然就那样让她坐在了鬼奴的肩膀上,他就那么相信他那一行而来的十几个弟兄不会悄悄的抬头偷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因为夜禁而不得不困在楼子里的宾客们,不顾鸨妈的安抚,一个个用惊讶的眼神,看着站在夜色街上的朱顶以及从马上翻身而下的骑士。不管什么时候,特权阶级总是让人又恨又羡慕的,更何况那些宾客可都是有些家势的人。
来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朱顶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在得到朱顶的进一步指令之后,才又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得到这楼子幕后东家身份的朱顶,现在很郁闷,心情很是不好,狠狠的瞪了一眼老鸨之后,发了狠的看向夜色里那个即将消失在转角的红色身影。
偏巧一阵疾风吹过,将红纱凌乱,露出偏坐在鬼奴肩上的一双白长大腿。
“这天儿是好天儿,可惜风不怎么正经,专掀裙子啊……”
言罢当先向着那个方向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