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屋内生了火炉,炭火时刻不停地炙烤着空气,生出一种叫人喘不过气的闷热。纪桓披一件大氅,双手抄在袖中,斜靠窗前。外头的寒气透过半开的窗户传进来,时不时拂到纪桓的皮肤上,他似乎没有感觉,目光平静无澜,落在喧嚣嘈杂的市井图象中。
吱呀一声,门开。
楚姬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将药碗搁在桌上,走到窗边,伸手为纪桓合窗。
“公子,喝药吧。”
纪桓于是转过身,对楚姬淡淡一笑,坐到桌前,将汤药一饮而尽,心平气和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自醒来后,他在这里又呆了十天。燕疏有时白天会出去办事,想来追踪霍扎有了收获,然而回来后,绝不开口提进展。纪桓要是主动问起,燕疏不会隐瞒推诿,用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交代一番,后来纪桓也不怎么想问了。
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相对无言,仿佛都成了枯井。
这场大病对纪桓的精神和体魄都带来了弥久不散的影响,他时常觉得累,四肢仿佛灌满了铅,思维疲软,只有辞官归隐的念头会让他觉得宽慰。纪桓甚至想过要离开燕疏,或者让燕疏离开他,如果真如楚姬所说,他有什么难以纾解的心病,那么病根只能在燕疏。
楚姬道:“公子的身体虽然恢复缓慢,但确实有了起色。晚上我问问师兄,能早些回洛宁县也好,公子这几日怕是闷坏了。”
燕疏就算白天呆在客栈,也不怎么出现在纪桓面前。倒是楚姬,每日为他问脉两次,医者和病患间的相处让两人日渐熟悉。其实楚姬虽出身风尘,但温柔如水、善解人意,确实是世间少有的佳人。
“麻烦楚姑娘了。”纪桓微笑,他面上还带着病容特有的苍白,因而显得格外温柔,摆开一副棋,“执白?”
楚姬长于江南胭脂地,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弈虽不是纪桓的对手,却也可以一同坐下打发时间。
一副棋,一壶清茶,各有输赢。
眼看红日西沉,天色转暗,楚姬告辞。不觉又是一日过去,纪桓捏着棋子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收拾残棋时,竟是一黑一白,以逐步还原两人棋路的方式,一点点将黑白棋子捡尽。
而楚姬陪纪桓消磨了半日时光后,没有很快回房,她略作犹豫,转而叩响纪桓隔壁的房门。燕疏今天没出去,还用客栈的厨房为纪桓煎了药。
“进。”
相比纪桓房间的闷热,燕疏的屋子昏暗无光,很冷,若有似无飘散着一股桂香。这种桂香正从燕疏的指尖扩散,他垂着眼,细捻鹅黄色干花,旁边还有一个人,正是钱老大。
“楚姑娘。”钱老大打了个招呼,挂着一惯的笑容,楚姬却敏感的察觉出,这笑容有些过于勉强,“主子吩咐我来接纪公子,马车行李已经打点妥当,明日即可上路。”
楚姬:“师兄,你都听到纪公子说的话了?”
“嗯。”
燕疏道,“我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翌日,冬日天空高远,一切带着萧索的寒意,人一开口,便呵出清晰可见的白气。纪桓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洗漱过后,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清楚地看见燕疏站立在外边。
先进来的却是楚姬,她早说过不想再回洛宁,眼下告别,还特意送上礼物,是个绣工精雅的香囊。
纪桓接过,纯正的霜桂气味钻入鼻中。这种香味似乎有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像温温凉凉的玉石贴着肌肤一般,让人觉得平和舒适。
纪桓却莫名觉得厌烦,任何气味都可能是一种烙印。不过纪桓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他对楚姬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谢谢。”顿了顿,又有些怅然道,“翠微谷想必是个世外桃源,今日一别,不知要何时才能跟楚姑娘再见。”
“人世沉浮,长路漫漫,如若有缘,终得相见。”楚姬淡淡一笑,“就是无缘,但凡有心,又怎会碰不上呢?”
纪桓听了,缓缓点头,“姑娘说的是。”
等楚姬出去,他将香囊扔在桌上,扬了扬声音:“你进来。”
燕疏很快推门进来。
纪桓以手支额,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点小伎俩本就不指望能瞒过纪桓,只是没想到纪桓的反应会直白逼问。
燕疏漆黑眸子一闪,道:“这趟我不能送你回洛宁了,你身上带霜桂,我也好放心一些。”
闻言,纪桓抬起眼睛,与燕疏对视,未几冷笑起来:“好……兄长,你待我真好。我去哪儿、做什么,你要一一掌握清楚,你去哪儿、做什么,却总是摆出一副一切为我好,别多管的样子。你真是厉害。”
燕疏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他不是不想让纪桓同他一起承担,然而楚姬给出的“思虑沉重、郁结于心”八字,如一根根针扎在燕疏心头。须知纪氏的先祖纪谊,太.祖打天下时的第一军师,百年前的国士无双,青史留名,年纪轻轻却在太.祖大业尚未完成前病逝,正是由于日夜操劳,耗竭思虑。相门纪氏几乎每一代人都有这种毛病,就连纪勖,近年来两鬓也已悄然染霜。
纪桓有了归隐的念头,而燕疏则已经开始筹划实行了。
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太平地方,让纪桓脱身于一切的诡谲莫测,当然,也要保证霍怀谦的手再也伸不到纪桓身边。
纪桓忍了忍,还是道:“你要离开,去做什么?”
燕疏许诺过不骗纪桓,与其让他胡思乱想,不如他自己交代个清楚:“霍扎的暗哨已经追踪到了。但我不准备拔除,他有自己培植的探子,谈笑风生楼已经初步摸清他们行事的方法。”
“你要混进去?”
燕疏擅长易容,探子之间除了消息和情报的交流外,人情交往极为寡淡,毕竟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知道得太多。以他的武功,取代一个霍扎的暗哨,并非难事。
而只要一个暗哨出了问题,那么最终传到霍扎手上的情报也会出问题。
燕疏轻轻点头,他已下了决定:“东匈奴王虽然倚靠霍扎的,但并非不忌惮霍扎,他只是缺少一个霍扎犯错的机会。”他这一招虽是冒险,但如能成功挑拨东匈奴王和霍扎,生死风险也不在话下,“就算霍扎能摆平东匈奴王,以他的性格,发现暗哨存在问题,也少不了血洗一批人,自伤八百。”
“如果你就是他血洗的那批人呢?”
燕疏道:“正是因为危险,所以只能我亲自去,其他人的武功终究……”
纪桓冷冷地看着燕疏,神情冷淡,他带着极度的失望打断道:“你武功盖世又如何?当年在偏关九死一生,你忘了?霍怀谦洞悉你的身世,以中原武林的名宿为奴,实力深不可测,此前你与他交手,恐怕冥蝶传讯之秘眼下也守不住。如果他已经察觉到了谈笑风生楼对暗哨的追踪,甚至有了预料,你想过一切会如何吗?”
“我不想你再想这些。”
燕疏当然知道,最稳妥的方法是一把先端了霍扎的几个暗哨和心腹。但是,他不仅是不能轻易放过这次机会,还是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放过霍怀谦,他要为纪桓报仇,彻底除了这个最强大的敌人。
纪桓扯了扯嘴角:“你太心急了,兄长,这不是你。”
燕疏道:“你在霜桂中掺花粉,应当能体会我的心情。”
纪桓微微一愣,又苦笑:“你跟我怎么一样……”
燕疏嘴唇抿成薄薄一线,又不说话了。纪桓认为他身兼重任,不该以身犯险,可在燕疏心中,又当真没有什么能比得过纪桓。从前他并未觉得霍扎有多么的可恶,无非立场不同,然而纪桓平白无故受了如此的大罪,让燕疏觉得所有的外戚加在一块儿,都未必有一个霍扎来得可恨。
他很少发自内心想要除去一个人,他的仇恨大多是养育他的人给予的。而眼下对霍扎的仇恨,却同三年多前在偏关一般无二。
难道他当真跟匈奴如此不共戴天?
最后,纪桓还是没有将香囊随身佩戴,只是收入了包裹中。燕疏果然没有和他一起走,这次和他一起呆在车厢中的人是钱老大。钱老大既然有钱,出行的气派自然很大,马车宽敞舒适,速度也很快,纪桓几乎没怎么受颠簸,早上出发,太阳尚未落山便回到了洛宁县。
他这次遇险,离开洛宁县前后足足半个月,县衙的人虽得知他身体无恙,却也免不了担忧,竹石一见到纪桓,扑上来就是哇哇大哭。
好在纪桓身体修养得差不多了,倒也看不出虚弱。县衙内一切没有多大的变化,竹石拍着脑袋,捧一份文书给他:“少爷,这是刚刚下来的,京城好像要给你调职了!”
原来纪桓被霍扎所劫一事,消息次日便报往了京城。这件事是不能隐瞒的,就算燕疏不做,纪桓也要第一时间寄书京城,霍扎是大燕的心腹大患,公然出现在中原,还欲图劫走朝廷命官,京城不知道还得了?
三天后消息就送到了京城,丞相立刻下令去搜索纪桓的行迹,好在很快,纪桓安然得救的消息又传到了。
纪桓在小镇养病的期间,京城也没有闲着,眼下一纸任状便下来了。他打开公文一看,竟是让他修养好身体之后,回京,拟命他领官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