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陕州一场动乱,雷声大雨点小,等到豪族吕氏树倒猢狲散,城内很快恢复了往日之景,百姓在茶余饭后大肆谈论昔日吕氏是如何在城内作威作福,不过半月,关注的重头便转移到了秋闱放榜上。
秋闱即乡试,如无恩科,通常是三年开考一回。
纪桓对此完全不陌生。他十五岁参加院试,从开春四月一直考到第二年的春闱,一路案首、解元、探花下来,也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科举,方才入仕。因本朝重文,自太.祖起,便立下祖训厚待士子,历经百年,朝堂内外皆是崇文。以纪桓的家学渊源,入朝做官不过就是讨皇帝一句话的事儿,然而功名是官员的重要身份标识,堂堂丞相之子,岂能无功名傍身?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神童,不过是从小在上书房陪读,受纪勖督促,又有翰林院院首为恩师,加上一点运气,才中的探花。
寻常人要想取得功名少不了寒窗苦读十载,莘莘学子无数,放榜也就成了一件大事,每每能引得百姓翘首以盼,毕竟到了乡试中举,距离官老爷只一步之遥。
陕州平定后,纪桓大可留在陕州,却在送走洛阳王后,没几日就回了洛宁县继续当县令。钱老大在陕州趁火打劫,接手吕氏的田地商铺,纪桓回县衙落个清静——他笃定以清河公主对燕疏的影响,京中不会掀起政变。
这天,纪桓在书房读一卷杂书,正昏昏欲睡,听到外头帮何婶剥莲子的竹石高声说:“柳主簿,这边什么时候发榜?怎么外头客栈茶馆里这么多人等着?哎,你有没有参加今年的秋闱呀?”
柳文轩在秀才上卡了十多年,加上恩科,这已经是第五次参加乡试,苦笑道:“今年因叛乱,开封府阅卷放榜耽搁了,不过算来,怕也就是这几天。三年一次,但凡家中有读书人的,都眼巴巴看着。”
竹石道:“可惜都不能凑个热闹!成日在小衙门里呆着真无聊。”
柳文轩说:“茶楼里不少人在赌今年的‘榜花’,竹石小先生要是无聊,可以去凑凑热闹。”赌榜花是猜中举考生的姓氏,风行民间,一般猜解元的人最多,赔率也最高。
竹石一下子起了玩心,想当年纪桓参加科举,殿试的时候,不少人赌纪桓能连中三元,得了探花,还算爆了京城一大冷门。
说笑着,柳文轩进了纪桓的书房,上头俸禄发下来,需向县官作个交代。纪桓听了,忽道:“衙门里还缺个师爷,等秋闱放榜了,应当重新寻一个。”
原先他倒是忘了这件事,只是昨日又有村民来告状,为几只牛犊纠缠不清,纪桓带着竹石和主簿柳文轩一同走了一趟洛宁县下的马家村,说是两户临近的人家,家中的母牛凑巧同一夜产了牛犊,其中一头母牛产了双胞乳牛,那只有一只牛犊的人家非要说自家的母牛是怀了双胞的,是夜里被隔壁人家偷去了一只小牛,理由充足,母牛怀孕的时候,自家的牛分明肚子大出了一圈。
这事昨天下午足足吵了纪桓一个时辰,他哭笑不得,如临大敌,观察半天牛圈也没看出什么,最后还是判小牛犊的归属不做更改,在谁家就是谁家的。倒也提醒他,是该找个师爷来帮着处理这些事儿,否则都该是一堆糊涂账。
柳文轩应了,纪桓又笑问:“这次乡试的题目是什么?柳大人答得如何?”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柳文轩叹气道,“这是第二次考到《易经》了,玄之又玄,都作清议。”因皇帝修道,过去十多年,科举以儒学经典出题时,很显然地偏向了道学。道家讲万物虚无,策论却重在国政,众学子对这些题目满腹抱怨。
饶是纪桓碰到这样的题目做策论,也要头疼,只能祝柳先生这回得偿所愿,转念一想,柳文轩要是中举了,主簿的差事也得重新寻人。
柳文轩前脚一走,竹石后脚进来,拾掇着纪桓去茶楼赌榜花。
秋闱是民间一等大事,县令又是父母官,纪桓左右无事,一笑,推了书卷便同竹石一块去了。
县内最好的书院里的几位先生列出考生名单,张贴在茶楼的茶牌和点心牌子边上,贴出的名单旁边坐着一个秀才和一个算账先生,想要下注就给算账先生银钱,再由秀才写一块木牌,并记在册子上,作为赌榜的凭证。
纪桓自来洛宁县,一直疏于结交士绅,对于读书人哪里熟悉,也看不出哪个名字比较有举人的运势,索性让竹石随意下注,凑个热闹。洛宁县小的很,通常中举最多也就两三人,在这里,压解元的倒是寥寥无几。
下注纪桓自然不会出面,便坐在雅间里,听外头百姓交谈,捧着茶杯,想起当日与楚姬姑娘这次一番长谈,接着心思飘远,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燕疏,不知他如今在哪,心中什么想法。
未几,竹石笑嘻嘻进来,大声道:“我买了一两银子压柳先生!”
茶小二跟着进来倒茶,他见县令大人熟了,嘴皮子利索:“柳先生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以前年年都是中举的大热门,不过这都第五回考了,今年压他的人明显没从前多呢!要我说,要是纪大人早来两个月,能够指点柳先生一番,这回柳秀才中举就妥当了!”
竹石道:“哈哈,还是你会说话,我家少爷是怎样的人物,想当年在翰林院……”
纪桓凉凉瞟他一眼。
竹石只好戛然而止,“本来就很厉害嘛……”
这时,听外面一道低沉的男子嗓音响起,笑吟吟说:“在下是外地人,初来乍到,想凑个热闹。敢问先生,这份名单上平日为文,字里行间弯弯绕绕,最糊涂的是哪位?”
茶楼中交谈的动静不知何时已经转小了。
那记录的秀才平日也在书院教书,呆了许久,结结巴巴道:“应是郑秀才,他这人策论落不到点上,通篇不知所云……又喜凑上一堆圣人的话……他的文章做出来,大家都不喜欢……”
“好,在下便压郑秀才十两银子。”那人道。
茶馆一时哗然,如此轻易就出手十两银子,须知这小县城,所有人赌注加在一块也不过三十两上下,这一下就压了一锭大元宝。掌柜连忙说:“公子是外来人,就算手头阔绰要凑热闹,也该思量一下啊……”
他们这边还存放着不少考生平日做的文章,供人下注前通读。
那人却只是低沉一笑:“在下思量得很清楚了,就要糊涂的。”
纪桓在雅间中,轻轻一笑,对竹石说:“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请外面那位公子,是否愿意进来坐坐。”
竹石不明所以,就出去请人。他平日里总大呼小叫,声音清亮,纪桓隐约听见他居然也跟秀才似的结结巴巴了,“这公子……我家少爷,想请您进去……坐坐……”
纪桓一愣,心道该是个什么人物才能竹石这样。
“你家少爷?”那人笑,“在下还有事。”
茶小二说:“里面坐得是县内的纪大人……客官,纪大人这样的人物,还是第一次请人过去交谈……”
“哦?”那人的声音提高些许,话中的笑意也更加清晰:“如此,在下就不得不从命了。”
竹石很快领了人进来。门一开,纪桓眼中出现一个墨衣男子,果真仪表非凡。这人面容深刻而英俊,个头高,劲瘦的身材给人渊渟岳峙之感,因年轻,又显得英挺矫健,乍一看,不仅直觉这人非池中之物,还应当是世间少有的人杰。再看,他锦袍绣着墨竹,佩以玉饰,面上微微含笑,又有点北方世家公子的样子。
这是谁?
方才听他说话像京城口音,可纪桓确定京城的冠盖中没有这样一位人物。
对方自然同时也在打量纪桓,微微眯起眼,打量了好一会儿,又唇角上扬,抱拳作揖,笑道:“大人风姿俊雅,今日得以一见,当真是不虚此行。”
纪桓请人坐下:“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姓霍,字怀谦,出生京城,因家中经商,久居凤翔府。”
名怀谦,身上却有一种疏狂之气,纯然是男子气概的倜傥,难怪让众人结巴。
霍怀谦扬眉道,“大人在京城才气斐然,名满天下,今日在此得见,是霍某走了大运。”他说着,不由朗声笑起来,举止间自有一种豪气,欲呼茶小二去隔壁酒铺买酒,为此浮一大白。
纪桓只好解释一番自己不能喝酒,霍怀谦闻言遗憾,要以茶代酒要敬纪桓:“说起来,霍某曾拜读纪大人的策论,才疏学浅,读罢除了‘好’字,说不出其他。”
纪桓觉得这高帽戴得有些夸张了,顺着问道:“霍公子既然也看策论,为何方才赌榜花,二话不说,就要压一个最糊涂的考生?”
霍怀谦道:“霍某才疏学浅,却也读过几年书,懂一些道理。不瞒大人,先人的典籍中,在下最不厌烦的不过《周易》,牛鼻子老道那一套,说来说去就是个空。乡试不比院试,考生大多都有些才学,做的策论想来多有指点天下之心,然而这么个题目,答的多半也是牵强附会,倒不如难得糊涂的,绕来绕去的好。”
纪桓道:“大家对试题多有怨言,不见得考官也会糊涂。”他虽然觉得这人下注很有趣,但未必相信真的会是这么个糊涂蛋中举。
霍怀谦眨了眨眼睛,大大方方,咧嘴一笑:“不过随手赌一把,当我看不惯科举,借故发作便是了。”
纪桓一听,微微一愣,摇头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微微低头,眼睫也垂下,本就是极为秀雅的五官更显清丽,对面的霍怀谦眼神一暗,又挑高了唇角。
两人就此结交,霍怀谦自称大江南北已走过不少地方,年纪二十有三,闲云野鹤游山玩水已过数载,见洛宁县山清水秀,便停留数日。纪桓直觉没那么简单,却也不多问,留心观察,愈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他实在不记得凤翔府有没有姓霍的商贾,不过此人的来历不明,倒是让他不由想起萧关。
谈了半个多时辰,眼看夕阳西下,霍怀谦率先提出告辞,气度潇洒。既然成为朋友,又约定放榜之日,再来茶楼小聚,看中举的究竟是不是个糊涂蛋。
纪桓微笑应了,也回县衙,喝何婶煲的莲子排骨汤。